這是一種很新奇的感受。我的生命十九年來第一次體會到一個詞叫做清閑。
在這裡,你無需提心吊膽,憂心房東第二天一早就兇神惡煞砸開門要求漲租收房子,也無須操心後一周的三餐到底從哪裡來。你明明是來工作,但生活卻像度假,沒有報表,沒有文件,沒有繁瑣的稅務與合同。
有的隻是家庭、空間、朋友,與似乎無窮無盡的時間。
是的,朋友和時間,主要新奇的就是這兩樣。
身為人類的時候,為了躲避休倫,我時常拖着安娜搬家,從沒有試過在哪個地方定居半年以上。平時最熟悉的人是一早起來翻垃圾桶的老頭,以及深更半夜醉醺醺倒在回家必經之路上的酒鬼。
即使是後來短暫到拖車中學上學,我也絕不是深受老師以及同學喜愛的那個。雖然在拖車中學上學的那批同齡人,我們境遇的糟糕程度其實難分伯仲。但人就是這樣,當你隻是一般倒黴的時候,你會去反思。但當你倒黴到極點,你就隻想報複。
生活對我們這群上帝遺忘者沒有任何憐憫,于是身為我們,你隻能将無能的怒氣,報複到那些你所能見到的和你類似的人身上。顯然他們讓你看到了不幸,并再也無法欺騙自己,對生活中的不幸視而不見。
在那時節,暴力與流血是時常發生的,能互稱朋友的人,其實不過是施暴的盟友。
施暴與被施暴,我沒有心情和時間去加入任何一方。這一決定使得我注定缺乏歸屬。
既不會被聚衆而謀施暴者所容忍,也不會被抱團取暖的受虐者所接納。
不過我沒有能力去在乎。
孤獨是一種屬性,你既然甩不掉,就不要費勁去掙脫它。這就像是泥潭,假如你靜止不動,或許還可自欺欺人,相信有一線生機。但若你奮力掙紮,最後必然是死路一條。
到後來成為吸血鬼,遇到德米特裡他們一群衛士,我們成為朋友。但這更多是工作上的意義,在實際生活中,我們并沒有那麼多時間彼此相處與了解。
一開始是因為不熟悉,後來是因為沒時間。
當我認為我們這群人或許将要真正開始熟識的時候,阿羅的任務從天而降,我離開沃爾圖裡,跟随凱厄斯巡訪族群。
所以,沒什麼不同,我其實還是沒什麼朋友。
當然,我很珍惜德米特裡他們,但有時看到他們如此熱絡,我會感到茫然。
我不知道如何去融入他們,更不知道如何成為他們。
來到卡倫一家已經有段時間,我驚訝于自己居然已經開始習慣他們的生活。
是的,他們的生活。
你無法想象世界上怎麼會有如此好的一家。
雖然是吸血鬼,但卡倫們嚴格遵守人類作息章程。沒什麼特殊情況,他們每晚十一點半後會準時回到各自房間,幹點私事。然後早上七點到八點陸陸續續出來,開始新的一天。
同時我也已經習慣,卡倫一家的情侶們,每天成雙入對的親密。
如果有時候非要說在這裡住着有什麼不習慣,那就是你永遠無法想象,打開哪一個房間或者走進哪個拐角,就極有可能不慎撞見某一對的濃情蜜意。
是的,在最開始的時候,我是完全無法理解這種感情,甚至深表懷疑的。
我所能看到的最初的愛情不過是一場盛大的欺騙,我的家庭,甚至是我本人,便是休倫對安娜愛情欺騙的産物。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在我心裡,愛情與甜蜜溫情沒有一點兒關系,它代表的是拳頭、眼淚、沉淪、忍耐與自欺欺人。
到後來,準确來講是當我開始在酒吧打工,所謂愛情更加遠離我生活。在這些地方,愛情是時常發生的。
一個吻,一次牽手,一個擁抱。
這些東西與其說是感情,不如說是商品。它們不是承諾的托付,而是利益的交換。
所以,在一開始看到卡倫族群中一對對愛侶如此親密無間時,我無法理解,更難以接受。
是的,他們是很好,非常好。
但是,總有些東西作祟,它們阻止不了那種怪異的感受。
某些時刻——當然這些時刻的出現絕對不能怪卡倫一家——我會質疑——眼睛所看到的事實是否是一種虛妄,其實所有感知到的美好不過一場盛大謊言。
我知道或許這個想法在大多數人看來,有些過于謹慎,甚至是神經質。但如果你經曆了我所經曆的,就會覺得這份謹慎的存在實為必要。
事情的改觀發生在某個普通清晨。那天其他一切事情都已經記不清了。我隻記得自己收拾整齊走下樓,客廳裡照舊是一派融洽歡樂的家庭氛圍。愛德華流暢的琴音在空氣裡蕩漾,現在我知道他彈奏的是肖邦的夜曲。
我穿過客廳,看到愛麗絲和賈斯帕坐在餐桌前玩折紙,而卡萊爾則陪着埃斯梅在廚房裡準備新的救濟食品。我走過去,拉開椅子,剛想坐下和他們打招呼。
然後就這麼發生了。
一隻透明的、閃亮的、無瑕的水晶玻璃杯,就那麼毫無預兆從埃斯梅手裡滑下去,啪嗒一聲碎在地上。
太快了,一切的發生都太快了。
我甚至都沒完全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人已經站起來。愛麗絲似乎是叫了我一聲,但我無暇顧及。
啪嗒。啪嗒。啪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