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向認為,命運之所以為命運,就在于它的存在沒有規律,讓人捉摸不透。比如我從小到大運氣都不怎麼好,想做的事十有八九是難以最終做成的。但是這一次卻不知道為什麼,命運女神如此眷顧我這個無名小卒。在起念找勞倫佐的第二天,還沒等我費勁去找勞倫佐的所在,他本人就自動送上門來。
一個普普通通的清晨,我照例繞到古堡後方,轉進森林中散步。在回來的路上,我遇到一個獨自野營的人,于是順便解決了早餐。大概是因為熱愛運動,經常在室外呼吸新鮮空氣這個露營者的味道很清新甜美。我一邊滿足地摸着肚子,一邊眯着眼順着記憶的路線準備往回走。
不知為什麼,在繞過一條長滿狗尾巴草的小徑過後,出現在眼前的,并不是古堡布滿潮濕青苔的後牆,而是一片密密麻麻的荊棘叢。這些荊棘生長茂盛,猶如一副張狂而無力的畫,讓人一時間難以分清造就它的究竟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還是人為的精心雕飾。
粗壯的深綠枝幹糾纏錯雜在一處,細小的淡紅毛刺彼此傾軋,争先恐後從兩側團狀荊棘叢的中心向上攀緣。在行程過半時,卻又倏然轉彎,橫插進透明的天空,像是情人垂死掙紮的雙手,用力交握在半空中,結成低低一個拱。既像忠心耿耿的惡犬呲牙咧嘴,誓死守護巨龍奪來的公主;又像神壇褪去原本光鮮亮麗的外衣,露出内裡鮮紅欲滴的禁果,綻放誘惑下一個天神的堕落。
我一時看呆,站在原地看了大半天。最後好不容易把意識從眼前怪誕而精美的植物中拔出來,正準備說服自己離開找路時,背後卻突然傳來劇烈晃動的聲響。
原本纏繞成拱的荊棘叢仿佛突然從某個神秘的地方汲取了生命,瘋狂抖動起來。它們就像突然遇見天敵的動物,獸性的本能中此刻隻有畏縮,拼了命地往後退去。原本結實的深綠皮膚突然滲出一滴暗紅的血,速度極快砸到地上,濺起一捧松散的塵土。
血。怎麼會有血。
猶疑着上前一步,蹲下來,還沒等伸出的手指觸及濕潤泥土地面上那抹觸目驚心的痕,深棕的大地卻在眨眼間改頭換面。有什麼東西兜頭砸下,逼得我猛然低頭,本能伸手去擋去抓。
一樣東西,在掌心炸開。銳利的感覺停頓了一瞬,然後便在下一個片刻到來之前,被微弱的鈍痛取代。齑粉樣的東西一點一點,從指縫漏出來,一抹涼意的觸感滑過脖頸,清晰到我幾乎都能感受到那抹涼意的具體形狀。
自眼前開始,原本崎岖而不平的泥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觸目驚心的血的肌膚。深深淺淺的紅與棕毫無規律交織在一起,構成筋脈與肌理,在大地上蜿蜒而去,鋪陳出一條泥濘的足迹。
而在這鮮紅與暗淡交接的盡頭,平地醞釀出一個模糊的幽靈般的影子。
這影子飄忽不定,由遠及近。先是縮小變短,爾後放大拉長,最終變為一片高瘦的陰影定格在我頭頂。
“不好意思。”
懶洋洋的聲音使他更像個散漫的幽靈。
“你好像弄壞我的花了。”
方才混亂之中抓握在手心的東西被一股恰到好處的力氣抽走。鈍痛感也順着這股力道從掌根一路滑到掌心,最終消弭于指尖。
擡起頭,高瘦的陰影不知是故意還是無心地偏移了位置,讓原本陰暗的地方平白多出一大片空隙。陽光快速入侵,奪回了侵略者強行擄走的城池。大片耀目金斑直射到視網膜上,饒是吸血鬼擁有強于人類的适應能力,我一時也難以接受這片過于奪目的日光,被迫眯起眼。
是個男子,又不像個男子。
漆黑的發越過肩頭,停在背部中央。五官背在陰影中,叫人無法看清。也不知道是頭發顔色映襯還是光線的原因,我總覺得他比一般吸血鬼的還要白,白得近乎有些病态。
肢體瘦細修長,看得出來,他應該很善于捕獵。一支光秃秃的花莖,恰到好處夾在他食指與中指之間。視線順着花莖攀爬而上,一眼看過去,那花莖頂端過于飽滿的花瓣時刻都有漲裂的風險。
“原來是凱倫小姐,是我冒犯了。”
影子向前一步矮下身,停頓幾秒,爾後朝我伸出那隻沒有拿花的手。即使隔着厚重的陽光,也感受得到他落在我臉孔上的端詳。我想我現在的樣子一定很狼狽,因為他的嘴角輕微上揚。
“不,是我冒昧了。我不知道這就是勞倫佐先生的花園。事實上,我基本上每天都要從這裡過路,但見到這裡,今天是第一次。”避開他的手,我撐着地站起來,盡量不露聲色地拍掉大衣後面的塵土。
“我一點也不奇怪。”
名為勞倫佐的吸血鬼低低笑起來,他說話聲音很低,句與句之間的尾音有點刻意拉長,但又意外不像阿羅那般透露出上位者高高在上的矜貴,反而給人一種自由散漫的感覺,仿佛中世紀遊蕩在原野上的吟遊詩人,你不知道他哪一秒便會張口,吟詠出一段瑰麗絢爛又古遠神秘的詩篇,“是的,凱倫小姐,歡迎來到我的花園·····就讓我們稱它為花園吧。”
“不過如果您願意賞臉,我更希望您能稱呼它的本名——移動迷宮。”
“移動迷宮?”
“是的。感謝您的贊賞,我想姐姐如果知道您也喜歡我的作品,她也會很開心的。你知道,她這個人就是這樣,總是那麼在意他人的眼光。我沒法改變她,所以隻能盡力滿足她的心願。”
“我能問問你的花園為什麼叫····移動迷宮嗎?”我努力用舌頭理順這個新的繞口詞。
“我真的很高興您會這麼問。您剛才拒絕我的玫瑰,我以為您并不喜歡鮮花。”
其實勞倫佐說對了,我對鮮花确實沒有太大興趣,不過我覺得這也不能怪我。的确,按道理來說,沒有女人會拒絕鮮花和美酒,但是我從小确實沒有滋生這種高雅愛好的土壤。
或許阿羅倒是能和勞倫佐聊上兩句,他對于這些繁華錦麗的裝飾物總是熱衷的。而且剛才那個應該也不能算是拒絕。那朵玫瑰是直接兜頭砸下的,我根本沒反應過來那到底是什麼。
不得不說,勞倫佐送東西的方式可真是獨特。話又說回來,不管怎麼說,總之我是要求勞倫佐辦事的,就順着他的話往下說,套套近乎也沒什麼不好的。
“您不覺得嗎?大自然是如此瑰麗而神奇,它多姿多彩,千變萬化。每一天,甚至每一分每一秒,都有新生的鮮花在舒展,也衰老的生命在凋零。我所做的,不是改變它,隻是修飾它。哪裡沒有生命呢?哪裡沒有鮮花呢?固定不變的花園是留不住任何永恒的姿态的。哪裡的生命生長的最茂盛,哪裡的鮮花盛開的最旺盛,哪裡就可以成為我的花園。”
真是富有哲理的解釋,我是不是該給他鼓鼓掌?
“現在,請容許我帶您參觀我的花園,好嗎?”他微側過身,再次把手伸到我面前。這時我才看清他全貌,也終于明白剛才光線裡那種怪異到病态的白是來源于何處。是他的衣服。
——勞倫佐穿着一件純色白袍,樣式與我在埃及見到的男款傳統服飾很像,但是形制大概比那個更為開放松散一些。
純白衣料自雙臂下繞過,于肩膀處粗粗打成兩個結,垂懸的衣褶順着裸露的手臂順流直下,一直蔓延到腳踝才停下來。靠近地面的布料不像上面那般整齊,我猜測是他穿着這身衣服在修理花園的時候被植物的枝幹勾住劃破的,在那種有層次的破敗下,露着一雙蒼白修長的腳。
“唔···謝謝你,勞倫佐。我很喜歡你的···移動迷宮,也很願意參觀你的花園。”不過現在我有一件很着急的事情需要你的幫助。或許你能先幫我解決完這件事情之後,我們再靜下心來好好參觀你的花園嗎?
其實後面這段話才是我真正想說的,但是看着勞倫佐望向花園如此專注而癡迷的眼神,仿佛在看着自己最珍愛的情人。
我又默默咽下了後面半截話。一直都是這樣,隻要别人表示出一點善意,不論是否完全出自真心,我總是很難拒絕。
好吧,我想德米特裡的事情應該不難辦,隻要勞倫佐帶我找到地方就行。在這之前,滿足他一個願望也沒什麼不好,畢竟幫助都是互相的。
“那就麻煩你帶我進去了?”我轉身朝他扯出一個淺淡的微笑,同時将手放進他的手裡。
“當然,我時刻願意為您效勞,也時刻願意為偉大的沃爾圖裡效勞。”勞倫佐報以同樣淺淡的一笑,轉身帶我走入花園。
很快我就發現,勞倫佐剛才說的話其實有些瑕疵。他是不是時刻願意為偉大的沃爾圖裡效勞我不知道,但很顯然,參觀花園絕對不是在“為我效勞”。
一走過荊棘拱門,進入花園地界,勞倫佐先前身上那種慵懶感就完全滅絕了,他變得異常亢奮和健談,一改之前幽靈般輕緩的步調,老實說,要不是知道他也是個有一兩千歲的吸血鬼,我會毫不猶豫稱他那種走路方式為“蹦蹦跳跳”的。
“來,來,請往這邊走,看看這裡。”
成了這段旅途中勞倫佐說過最多的話。直到進來我才明白,這座花園的确一如他的主人為它取的名字——移動迷宮。
面積遼闊無邊,道路紛繁錯雜。如果不是勞倫佐一直在前面引路介紹,我一定會迷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