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lumn sixty five
我不敢相信自己真的睡着了。
用“睡着了”這個詞來形容恐怕不太準确,因為吸血鬼并不能享受睡眠。但是确實有那麼一會,我失去了意識,大腦松弛而平靜,内裡一片空白,身體好像漂浮在真空之中,四肢全無力氣,每一個關節都像浸泡在酸液裡,綿軟而腫脹。
伸出手,座椅的皮質紋理勉強為我帶回觸覺,我試着活動一下手指,謝天謝地它們依然靈活。緊接着有什麼柔軟的東西擦過指尖,我下意識抓住了它。
“你在幹什麼?”睜開的雙眼還未能适應強而有力的光線,森林裡剛剛下過一場雨,泥土腥味泛濫地填滿鼻腔,烏雲盡數散去,熱辣的陽光,動作野蠻而有力,撕開冠狀樹頂織就的屏障,我感覺有火焰在眼皮上灼燒。
凱厄斯的手腕被我牢牢抓在手裡,它主人的目光也牢牢鎖住我的手。車子停在路邊,四周還是沒有人,我們仍然在森林公路上。
“你就快要被安全帶勒死了。”他真是一句好話都不會說,就算給自己的過失編個理由也要編出你死我活的氣魄。手腕在我手心輕輕扭動一下,我觸電般縮回手,心有餘悸将它們背到身後。我的睡相向來不好,但我想即使安全帶勒上脖子,斷掉的也應該是它。
“這裡是哪裡?”擡頭環視四周一成不變的景色,凱厄斯看上去沒有繼續前行的打算,他打開後備箱,從行李箱裡找出一件黑色大衣搭在臂彎裡。
“距離林恩湖還有兩百多公裡。”他擡起手虛指一下前方,長長的公路盡頭露出一角天空,顔色深紫,“天馬上就黑了,今天就先到這裡吧。你需要休息。”
我很想告訴他,其實休不休息都無所謂。雖然我也不明白剛才怎麼會陷入那樣一種狀态。但可以确定的是,那絕對不是困了,我大概隻是身體太放松,連帶着大腦也一并松懈下來,不會再有下次。
但我仍然樂于接受這個提議,把其他情況撇開不談,夜間行車總是不那麼安全。即使吸血鬼不需要睡覺,但疲勞駕駛對于任何生物來說,無疑都不是好的習慣。這裡可沒有熱心往你車玻璃上貼罰單的交通警察,如果在這裡出了什麼事故,我絲毫不懷疑肇事者和受害人都隻能寂寞地長眠于林恩湖下。
“我到森林裡去一下,你先過去。”凱厄斯走過我身邊,他把鑰匙從插孔裡拔出來,塞進大衣口袋,“再往前走五分鐘,然後左拐,鵝卵石路盡頭就是樹屋,到那裡去等我。”
“樹屋?”
“對,是沃爾圖裡東征時期留下的建築,已經很久沒人來住過了,或許欠缺打掃,但我們隻會在這裡呆一晚。”
我沒有打算再向凱厄斯詢問那些聽起來就很古遠的沃爾圖裡曆史,他看起來也沒有打算要和我長篇大論地解釋,真是謝天謝地。這意思很明顯,總之就是一處屬于沃爾圖裡的森林房産,叫你去你去就行了。
糊裡糊塗地接過一把黃銅鑰匙,糊裡糊塗地把大衣接進臂彎,糊裡糊塗看着他身影一閃,消失在公路盡頭,糊裡糊塗地擡腳朝前走去。我四處張望,企圖在迷宮一樣的綠色裡尋找到名為樹屋的出口。
樹屋座落在森林公路右側。
那是一棵直徑最起碼四十五厘米的大樹,榕樹或者是雪松,我不能确定,因為它已經被削成光秃秃的樣子,隻剩下筆直沖天的樹幹。
有什麼東西在我胳膊邊晃了晃,我轉過身,發現是一條梯繩。
梯繩長得就像是從雲裡扔下來,粗糙的節結處摸起來有種滑膩的感覺,還有深綠色,也許是青苔。每隔十五厘米出現一個堅固的繩結,兩條長繩中央用圓形枕木連接。我試着踩上最底下那一根,木頭發出接近崩潰的呻吟,這種聲音讓我下定決心,不管不顧往上快速攀爬。誰知道踩中的下一根會是什麼?
這座樹屋一定有些年頭。
在不斷向上攀爬的過程中,排在上面的圓木無數次擦過鼻尖,森林特有的氣息在裂隙間沉澱,深深淺淺的小水窪裡裝着破碎的陽光,在欲蓋彌彰的暮色下銀光閃閃,手指攀着上一級的圓木,一些樹皮碎屑從指縫裡溜下去,露出下邊不規則的斷裂年輪。
當終于爬完梯繩,走進樹屋裡,我忍不住質疑這裡的穩固程度。房間裡很空曠,牆壁是不加粉飾的粗壯樹幹,拼接捆綁在一起。左側有一個半敞着門的書櫃,右側是和書櫃同色系的衣櫃,中間放着床。再簡潔不過的室内裝飾,不論從哪個角度看,這裡都适合做一個臨時居所。
我把鑰匙放在床上,站在樹屋裡唯一一扇窗戶前向外眺望。黑色的夜幕匍匐在腳下,森林緘默無言。這是一種至高無上的統治之感,一切人類的鬧劇都仿佛安靜下來。
我不知道凱厄斯怎麼還能記得這種地方,我還以為他兩耳不聞窗外事已經很多年,他看起來對愛爾蘭很熟悉,最起碼對科克到斯萊戈的沿途很熟悉。
我想知道他去了哪裡,天已經完全黑了。正如剛才所說的那樣,夜晚的森林并不安全。
他肯定不至于遭遇意外。
我都不明白自己到底在瞎擔心什麼。哦,當然,我還需要和他配合着一起完成愛爾蘭和美國族群的拜訪任務,他可不能在科克的森林裡失蹤了,不是嗎?畢竟人類警察可不會幫助配合調查尋找一個吸血鬼。
我一邊嘲笑着自己的胡思亂想,一邊把樹屋的門打開,這樣能使視野更加開闊,看到更多的東西,更遠的地方,了解更詳細的情況。
當月亮完全升上天空的時候,凱厄斯依然沒有回來。皎潔的月光倒使我想起另一件事,我該給安娜打電話了。
手指接觸到金屬外殼的那一刹那,熟悉的緊張攫住了我,就像準備上台演出前局促不安的兒童,隻不過對于我來說,每一次嘗試都像是第一次那麼印象鮮明,令人深刻。
深呼吸,凱倫。
我對自己說,指甲不住在數字按鍵上摩挲着,隻是一場通話,我會告訴安娜我正在哪,我過去一段時間又去了哪,我不确定她會不會想要知道我和誰在一起,又是這麼去的,一路上看見了什麼東西又遇到了什麼人,或者工作狀況如何。
或許我可以告訴她我為她挑選的禮物——是一塊駱駝掌骨的一部分,形狀近圓,如果仔細觀察會發現骨頭中間有一條縫隙,我猜想如果沿着縫隙往下打磨就能得到一顆愛心。
或許我還可以告訴她從蒂亞嘴裡聽來的求職妙計。用蒂亞的話來說,我們也是可以找到工作的,隻不過需要掌握一些特殊技巧,或許回去之後我能向海蒂多學習。
或許值夜班的便利店店員是個不錯的選擇。夜晚,弱光,少人。我還可以告訴安娜,假如等我回到意大利之後真能得到一份便利店工作,再添上一些瑣碎零散的小時工兼職,近幾年我的微薄儲蓄,以及一筆長期貸款。或許不用太長時間,我就能給她租更好一點的房子。
她可以不用擠在小巷子裡,可以擁有一張真正的床,不止一個房間,與卧室分隔開的獨立廚房和衛浴,即使我不再能像從前那樣睡在她身邊,但如果以上假設都能變成現實的話,或許每隔一段時間我還能回家裡住上幾晚,即使我早已不需要睡眠。
安娜會怎麼說呢?
我忍不住繼續往下想,數字0和9已經被按到屏幕上。她一直希望擁有自己的廚房,雖然她的廚藝一向糟糕,但是烤各式各樣的派是她的樂趣,我永遠也忘不了曾經嘗過的苦味蘋果派——那是安娜把小蘇打粉當成了面粉造成的後果。但其實隻要她開心就好了,她是我的媽媽,我還能要求更多什麼呢?
完整的電話号碼出現屏幕上,笑容咧在我嘴邊,趁着熟悉的緊張還沒有再次攫住心髒,我按下了撥通鍵。
等待的時間比想象中長,單調的提示音令人膽顫心驚,有幾秒我摸摸胸口,差點以為心髒都要撞碎肋骨跳出來。過去的時間仿佛有一個世紀,電話終于接通了。
“你好?”安娜不确定的聲音從另一端傳來,我的手指一軟,手機差點掉到地上。上次離家太匆忙,我忘記把這部手機的電話号碼給安娜。
“是我,媽媽。”我緊緊握着手機,金屬外殼緊緊貼在耳邊,“你最近還好嗎?”
“凱倫?”安娜的聲音驚喜起來,所有想說的話在一瞬間湧到嘴邊,愛心形狀的駱駝掌骨,有可能獲得的新工作,還有遠在未來的寬敞房間。
“你現在在哪呢?怎麼這麼晚才給我打電話?你終于想明白了嗎?你打算什麼時候回來?”
安娜的問題像連珠炮一樣朝我轟炸過來,毒液滾進我的喉嚨,将那些閃着神秘光澤的禮物,工作和房間沖淡了一半。
“我現在正在北愛爾蘭呢。”我盡量放慢語速,拖延回答完一個問題的時間,“我們在埃及呆了半個月,今天一早剛從埃及出發,下午到科克,未來幾天還會去到斯萊戈和都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