遷徙是我最讨厭的事。
而且沒有之一。
我說不清楚這種厭惡的起源于何處。到底是疲于早年戰争帶來的奔波,還是厭倦了年複一年乏味而無趣的族群走訪,或者是别的什麼,總之就是一切需要調動你四肢的活動。
但理由從來不是最重要的東西,重要的是我讨厭它,那麼它就是錯的。
遷徙。
這個詞可以有很多含義,從房間的這頭來到那頭,這算是一種遷徙。從普奧利宮的樓上搬到樓下,這算是一種遷徙。從沃爾泰拉走到佛羅倫薩,這算是一種遷徙。
那麼從意大利去到埃及呢?
毫無疑問,這是一種讓人厭煩到極點的遷徙。
自從遇到凱倫之後,我似乎一直都在不停的遷徙。她就這麼好動嗎?偌大的普奧利宮都無法滿足她好奇的眼睛。無時無刻不在探索,無時無刻不在和該死的外人接觸,無時無刻不在給自己招惹麻煩。今天是去佛羅倫薩,明天又是去埃及,那麼後天又要去哪裡?
總有一天她會這樣離開我身邊。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答應阿羅代替他去埃及族群走訪,事情發生的莫名其妙。他先問得我,我斷然拒絕了他。艾蒙這種狡猾的犯罪者,我最看不起的人之一:油嘴滑舌,富有野心,老謀深算,偏偏說話還七拐八繞,和他多說一句我覺得自己可以老十歲。
“你别想把這種事情推到我身上。”沃爾圖裡有那麼多吸血鬼,随便找一個去不行嗎,艾蒙又不是什麼很重要的人物。
“親愛的弟弟,隻是這樣一個小忙,你都不肯幫我嗎?”阿羅面帶微笑,雖然我知道他的心裡一定不是他臉上這種愉悅的狀态,但誰在乎呢。他想讓我去,不過是因為他自己也讨厭遷徙,又不想讓馬庫斯冒險,還害怕德米特裡會被艾蒙重新蠱惑。
傻子才上他的當。
“我不覺得這對我來說有什麼好處。”那種不毛之地,到處都是灰塵和沙粒,還有俗氣醜陋的黃金宮殿和肮髒卑弱的人類奴隸,更别提去到之後還有數不勝數的文字工作,這絕對是沃爾圖裡成立幾千年來最枯燥無味的活計,做這些活的人和坐牢服役沒什麼兩樣。
“會讓你這麼想我感到很抱歉,凱厄斯。”阿羅仍然含着微笑,但他絕沒有哪怕一丁點抱歉的心理。微笑是他的五官,就像眼睛鼻子和嘴,牢牢生長在那副面孔之上。
阿羅終于住嘴了,他托住下巴的手撐在大腿上,笑意從嘴角流到眼裡,看着大門的眼神像個老人般慈祥。哦不,我忘了他本來就是個老人,隻不過一直假裝自己年富力強。
結束了這場本就不該開始的簡短談話之後,我準備離開。我一直難以習慣長時間和阿羅呆在一起,特别是隻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他虛僞的喋喋不休總有一天要将我逼瘋,我起身邁開步子,可是剛走到門邊敲門聲就響起來。十分不耐煩的,我一把将門拉開。
是凱倫。
我不知道阿羅把她叫來做什麼,我本可以直接離開,我應盡的義務——與他說一大堆廢話——已經完成了,馬庫斯的房間裡還堆放着吉安娜最近從地下庫房裡尋找出來的青銅刀戟,我應該回去那兒繼續選我喜歡的留下來,然後剩下的讓吉安娜捐贈給人類博物館。
可凱倫向前的腳步将我壓回來。她經過我,朝阿羅走去,多麼漠不關心的态度,仿佛我和她不過是陌生人。
不過這不是最重要的。我警惕而仔細地辨别風裡飄過的氣息:沃爾圖裡訓練場的草坪,走道牆壁上點燃的香薰,還有我房間擺放的沐浴乳……看起來她沒有亂跑。
阿羅真是我見過最詭計多端的吸血鬼,而且絕對沒有之一,我不知道他自以為是的大腦怎麼會想出這種主意,他居然想用凱倫的想法左右我的意見,簡直荒唐透頂。
可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她居然答應了。
她答應了。
居然答應了。
一種情緒立刻攫住了我,大腦仿佛浸泡在溫水裡,有種暖洋洋的快感,我不記得我說了什麼,總之大概是一些阿羅願意聽到的話,因為他的笑容看起來更加真誠了。不過誰在乎他真誠與否呢,我想更重要的是,她答應了。
………
這趟……好吧,所謂的“旅程”(我不明白凱倫為什麼熱愛這個詞語)并沒有我所想象中的愉快,撇開凱倫的冷漠與疏離不談——她恨不得坐到一個沒有我存在的地方——或許是所謂的地球之外去。
而且,正如之前所說的那樣,她太好奇了。
小到一隻一無是處的駱駝,大到艾蒙那雙愚蠢無知的兒女,她都恨不得一一關懷,我怎麼不知道她這麼有愛心,這種有溫度的關注從來就不出現在我身上。
時間對我們來說不值一提,但這并不意味着她應該把自己寶貴的時間花費在那麼多無關緊要的人身上。
凱倫必須減少把時間花在沒必要的人和事上……我得為她找一點事做。
法語,英語……啊哈,還有希臘語。揮動着鋼筆,我坐在悶熱逼仄的檔案室,計劃将資料上的意大利文全部動筆改掉,換成希臘文和英語,然後再交給凱比重新修改打印。
她能看得懂嗎?
肯定看不懂。坐在角落,我捂着嘴笑起來,這樣她才就會來詢問我,不斷詢問我,她才會把時間花在正當的事情上,才能摒棄掉那些閑雜人物的幹擾,而這才是正确的。
……
現代科技是我第二讨厭的東西。
“讨厭”這個詞太抽象也太委婉,而我不喜歡這種拐彎抹角的說話方式。直白一點講,依賴現代科技,我隻是覺得這很愚蠢。
如果一個問題人們能從亞裡士多德那裡得到答案,那麼他們為什麼非要去問伯納斯呢?
但這套顯而易見正确的理論對凱倫來講并不适用,她太相信這些東西,并且執拗地不聽勸告,死不悔改。她躲在我背後,做那些小動作,就以為我看不到也聽不見。
很多時候我會迷惑于她的遲鈍,難道身為吸血鬼還不能讓她意識到,我們的感官到底有多靈敏嗎?
深吸一口氣,我告訴自己不應該和她計較。馬庫斯那個詞怎麼說來着的……哦,應該是“包容”。
“盡量寬恕别人,但絕不原諒自己。”他是這麼說的,雖然在我看到隻有身患自虐症的人才會這麼做,他一定是又受了什麼刺激,所以想到狄黛米,才會說出這麼沒有意義的話。
包容……我攥緊手裡的鋼筆,沒幾秒鐘手裡傳來咔嚓一聲。輕松甩了甩手臂,嗯,我很包容。
看一眼手裡的筆還有到處噴濺的墨水,凱倫的背影似乎停頓一下,她這是終于意識到自己做錯什麼事,準備祈求我的原諒嗎?
我才不會輕易原諒她,絕對不,這種行為太可恥,接納現代科技就是對我的背叛,而背叛者不應該被原諒,但是如果……
很好,根本就沒有什麼如果。她又樂此不疲地按起所謂的計算機來,我真是恨不得一把将那個百無一用的小玩意掐碎。
煩躁地轉動着鋼筆,這樣的日子到底什麼時候才會結束,我怎麼覺得這樣的日子永遠不會有盡頭。
……
阿羅帶來的消息,他希望我們再前往愛爾蘭與美國,簡直就是荒誕滑稽,我不敢相信他居然在上一次之後仍然跑來提出這麼無禮的請求,真是得寸進尺。
但凱倫看起來很樂意,我悶悶不樂地想,她還是管這叫旅行。
旅行,這個該死的詞,能不能把它從詞典裡劃去。
旅行。
我不明白這個詞背後所蘊含的深意,正如我不明白人們提起它時彼此心照不宣的眼神,嘴角揚起的微笑,還有興緻勃勃的分享欲。顯然哲人們對于“旅行”也沒有太大興趣,在翻爛了三四本書,查閱了無數希臘時代的典籍後,我不得不借用該死的現代科技。
普奧利宮裡唯一一台電腦在前台,顯然在對于現代科技的觀點上我和艾蒙是一緻的,他也不相信這玩意,所以唯一存在于他宮殿裡的這台電腦其實是供他們的人類雇員使用的。
我坐在電腦前,一根手指戳着桌面上扁圓的鼠标,據凱比所說,這些方塊裡面包含着一個名為“因特網”的“軟件”,在那裡可以得到我想要的一切。
我花費了一整個夜晚在這上面,所謂的鍵盤又軟又滑,輕易就從我手指下溜走,我還不能非常熟練地使用它,因此在它亂動時不得不捏住它的一角,眯起眼去看屏幕上那一個個不知所雲的“景點”。
難道我們非得去聖三一學院不可嗎?這個地方看起來還沒有普奧利宮的四分之一大,還有那座圖書館,據說收藏着所謂的凱蘭經,還有一大堆凱厄爾特人遺留的寶藏——在我看來不過就是一堆用石頭雕刻出的塑像。還有格倫威國家公園,我無比确定那裡除了一大堆令人厭煩的野生動物外什麼也不會有,凱倫不會想要弄一隻鹿來嘗嘗的。
很好。
在忙活了三晚後我最終得出的結論——
我們哪裡也不會去。
“你是否需要幫助,凱厄斯,你知道我是很樂意為你提供一切你所需要的。”每當我煩不勝煩時,艾蒙偏偏還要來煽風點火。他穿着白袍,端着咖啡,翹着小指攪動金屬小勺,像個幽靈一樣從我身邊飄過,他不知道自己的存在有多麼多餘。
哈,幫助,咖啡。
别以為我不知道你端着這玩意走過去之後,不過是把它們倒進臭水溝而已。我瞪着艾蒙的背影,他正悠閑地整理衣服邊懸垂的褶皺。真是殖民主義時期的陋習,他覺得他能幫到我什麼?
不過最後,我還是勉強順從艾蒙的心願,讓他幫上一點小忙,我告訴他,讓他為我在科克找一輛車。
“找一輛車?”艾蒙懷疑地打量着我,我希望他拼命聳動嘴角不是因為在笑。“你需要一輛車做什麼?”
“這好像不關你的事。”我說,真是個多管閑事的家夥。
“好吧,我會為你找一輛車,在科克,這并不難。”他頓了頓,然後像想起什麼似的說,“你需要我為你找一個司機嗎?”
“不需要。”我冷漠地回答他。
“我不知道你還會開車。”
我不再開口,艾蒙也沒有多談的意思,他彎了彎嘴角,告訴我鑰匙将會在我們離開之前一天晚上交給我,然後就行禮離開了,他今天要去參加大朝會——“有很多美食可供享受呢。”——說的好像他真會去嘗試其中任何一種一樣。
我當然會開車,我掌握這門技術的時間和汽車被發明出來的時間幾乎一樣長。
我還記得那是在一百多年前,德國地區的吸血鬼呈交的年度報告上寫着,在當地有一個人類發明出某種“吱吱冒煙”的新玩意,有可能會對我們的族群造成威脅。
阿羅擔心極了,他這個人就喜愛疑神疑鬼,在我看來這種東西根本不足為懼。“會吱吱作響”的東西,誰知道它究竟是什麼,或許不過是隻大點的老鼠。
拗不過阿羅的擔憂,我們帶着沃爾圖裡近衛隊來到德國,在那裡的臨時居所蹲守了三十年之久,最終弄明白那隻大老鼠的名字——汽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