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是醫療區。
病房門被推開,和骞輕手輕腳進來,宋璞偏過頭看他,正對上那雙深邃,有點疲倦的眼睛,和骞的下巴有了胡渣,臉除了疲憊卻很幹淨。
宋璞撐着手從床上坐起來,面色尤為蒼白,烏黑的頭發垂在額前,一雙眼睛亮如恒星。
他對和骞一頭紮進水裡之後就消失的場景異常清晰,就連他的心髒都還記得當時的感受,被人緊緊用手篡着,或者用繩子捆綁,新鮮血液泵不進細胞,導緻大腦缺氧而帶來的全身無力和給不了任何行動的指令。
跟現下這種被人緊緊抱住到窒息的感覺有所不同,心髒能跳動,不僅能跳動,還有點快,隻是脖子有點勒,他也緊緊地擁抱對方,但他剛醒來身體還很虛弱,他想掙脫開好好看看眼前的人,剛才走過來好像沒有缺胳膊少腿,不過還是那副苦大仇深一臉嚴肅又闆正的模樣。
真好,他回來了,所有人都回來了。
對方坐在床邊将他抱着一言不發,就那麼抱着,像是上一次分别要做的,也像是又一次的重逢。
宋璞沒能忍住,因為勒緊的脖子讓他有點想咳嗽,他掙脫開和骞的懷抱将頭偏到一邊,費勁咳嗽起來,眼淚都咳出來了,擡頭看向和骞的時候雙眼發紅,鼻尖,眉尾,都布上了紅暈。
和骞端了旁邊的熱水喂給他,熱水流淌過食道往下到了胃裡,整個人都被熱水暖了一瞬。
和骞将水杯放置在一旁,擡起宋璞下颌,直直地吻住了對方。
要說剛才醒來的那一瞬,還以為自己在做夢或者臨死前的回光返照,那麼此刻這既真實又溫熱的觸感,絕對不是作假。
和骞就算是坐着也比要高很多,低頭輕輕壓着他親吻的時候會讓他有種緩不過氣的感覺,他越是使勁仰頭回應,緩不過氣的感覺就越甚,可這個姿勢在和骞的角度看來,多少有些索吻的意思。
正當兩人不可開交,病房門從外面被人推開,驚秋拿着平闆過來記錄數據,開門就看見這一幕,相當不适應,他愣了些時候。
和骞當然察覺到有人進來了,他将宋璞微微放開,壓在後頸上的手卻沒松開,隻是側過身擋住了宋璞。
“出去。”和骞說,
“好勒。”驚秋回,關門然後離開。
和骞回過頭還想繼續,壓着他後頸的那隻手往他頭發裡伸去,宋璞有點害羞偏過頭,被人撞見了這種事很難再繼續下去吧?
誰知和骞直接将他放倒在床上,狠狠壓了上去。
兩人專心親吻,一句話也沒說。
和骞末了放開他,臉上的疲态完全消失不見,青青的胡渣将宋璞的下巴脖子蹭的紅了一大片,宋璞伸手摸了下,還有些微微發燙。
“疼嗎?”和骞低頭看他輕聲問。
宋璞搖搖頭,但随即又說,“有點。”
他以為對方會道歉,或者說下次自己注意點,沒想到聽到和骞說:“疼也好,讓你長長記性,下次還自作主張用那種方式回來嗎?”
宋璞愣了一瞬,本來看着他的眼睛都開始變得飄忽不定,他還沒想好要将這個謊言圓過去,對方是怎麼知道的?難道和骞一早就知道,他的死亡就是回到蟻村的契機?
“你··怎麼知道的。”宋璞偏着頭問,聲音小得像蚊子。
但過了很久,和骞都沒有回答。
“怪我沒有來得及提前給你說。”和骞有些自責。
他沒來得及提前說的東西太多了,但跳進洪水裡去救坴鴛這一件事情,就足夠讓他自責很長時間。
可和骞這種做法雖然也令宋璞感到難過,但兩者性質有很大差别。
和骞是為了救坴鴛,哪怕是有百分之一這樣的渺茫的幾率将她救回,和骞都會去做,但宋璞是自殺式的方式,是主動放棄活下去而跳到那片洪水中。
所以和骞是安全地回到了蟻村,但宋璞卻在病床上躺了三天才醒。
可說到底,宋璞這樣的行為跟和骞前面的做法都有千絲萬縷的關系,所以和骞沒有來得及告訴他的事情太多,其中就包括這一件,宋璞要随時做好在那個世界中失去和骞的準備。
但宋璞永遠也不可能準備好,即使他知道他們本身不屬于那個世界。
“你··别自責了。”宋璞看着和骞的眼神有點難過,“即使你告訴我,我也還是會那樣選擇。”
“我說過了,我對這個世界本身就沒什麼留戀,你是唯一能夠讓我想要生存下去的理由。”宋璞伸手覆上和骞下巴上的胡渣,仰頭看他,說“大不了,我們再去一次。”
和骞沒有回答,也沒點頭,隻是看了他有一會兒,才開口問,“想起床去吃點東西嗎?你抓住了晚飯時間。”
宋璞笑着回答了聲好,随後就緩慢起床去洗漱。
宋璞感覺這次沒有像上次醒來一樣全身酸軟下不了床,能行走自如,但和骞還是找了輛輪椅推着他,和骞蹲下将一個薄毯蓋在他腿上,然後問他“用完晚餐,我們可以去看看坴鴛,你想去嗎?”
這麼一說,宋璞才想起來,不知道坴鴛和天煶的情況怎麼樣了,驚秋應該沒什麼大礙,于是點了下頭說:“想”。
雖然一早就預設過坴鴛的情況不大樂觀,她進入虛妄止境之前,身體就很虛弱,又在睡眠艙躺了那麼久,中間隻是用營養液維持着基本體征,現在身體可能更虛弱。但即使虛弱,也不可能住院。而和骞卻告訴他,坴鴛剛做了手術。
“她為什麼做手術?”宋璞歪過頭問和骞。和骞正推着他穿過這個走廊,再走過一扇門,就是胚胎發育區。
“她臨走前,将自己的卵細胞貢獻給了人工胚胎研究室,你還記得嗎?”和骞邊走邊說,這件事宋璞當然記得,當時說那是她身體最後一個卵細胞,已經結合成功,他聽和骞繼續說:“這次回來後,研究室通知她,雖然已經結合成功,但生存下來的幾率很小,目前人工育兒袋也缺少營養原料,擔心又一次失敗,所以建議她将胚胎重新植入她的體内。”
“在她體内發育長大?”宋璞訝異地問,那豈不是···“坴鴛要自己懷胎十月,然後生下這個寶寶?”
蟻村已經很久沒有人去切身體會懷孕生子這件事了,現實等不起懷胎十月那樣長的時間來延續人類。他們隻能通過科學手段,将卵細胞和精子細胞經過成功結合之後在人工育兒袋内發育成熟,長大,育兒袋擁有最前沿的科學技術,可以讓一個胎兒長到三歲才出生,這也大大提高了新生兒的生存率。
而人類母體通過正常受孕的方式懷胎,最多隻能讓胎兒長到十個月就會出生,是因為母體子宮的體積大小以及諸多因素限制了胎兒的發育和生長。
胎兒在母親體内發育的過程中,依附于母體的一切,也向母體索取着一切,在蟻村來說,懷孕十月是一件非常高危的事情。
幾乎沒有人會選擇在蟻村那樣做。
但坴鴛的情況不同,她很想要一個自己的孩子。
這跟性别,權利地位,傳統世俗,沒有任何關系,僅僅隻是想要一個自己的孩子,她想看着她健康地長大,擁有和她一樣的美貌與智慧,哪怕是為了人類而犧牲自己,她也願意投入這場以終身為代價的奮鬥中去。
因為這是自然法則,我們也無法打破這個結界,這也是自然在孕育萬物之時賦予所有能孕育的雌性的權利。
這項權利是崇高的,也是自由的,使用權歸她們終身所有。
醫療區内,宋璞透過玻璃看向病房,坴鴛睡着了,就那麼蜷縮着躺在白色的床鋪間,黑色的長發鋪在枕頭上,一屋子的醫用監測儀器,有兩個醫護在旁邊專心記錄着數據。
“她還沒醒過來,”和骞站在宋璞旁說,“身體太過虛弱。”
“那她什麼時候醒?”宋璞一直盯着病房裡面,他想看到坴鴛對着他笑,對着和骞做鬼臉,好像下一秒就要從床上坐起來對着他們打招呼。
宋璞以往中沒有任何一個時刻,想像此時這樣想要見到活生生的坴鴛。
而和骞沒有回答他的話,隻是說她在這裡目前很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