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下午去見樓蒼樰的時間,他們約在了樓蒼樰打暑假工的地方,一個開在大學旁邊的奶茶店。
奶茶店在學校後門,估計是還沒開學的原因,依稀隻能看見三三兩兩的人拖着行李經過。
坴鴛點了兩杯奶茶,就跟和骞坐在椅子上等。
不多時,一個男生穿着白體恤牛仔褲圍着一個圍裙,端着兩杯奶茶走到他們桌前,坴鴛說了聲謝謝後,那個男生取下了口罩坐在他們對面。
一整張臉露出來時,坴鴛看呆了。
那張臉好像是從漫畫裡走出來似的,但又沒有漫畫裡那麼生硬,眼前的人更加生動,盡管他坐下後一句話也沒說,始終一個表情,也不是嚴肅,就···臉上什麼也沒有。
“你好,我是育華新聞記者和骞,之前跟你聯系過的。”和骞伸過手去,打了個招呼。
上一次跟他預約見面的時候才知道樓蒼樰就在榆陽市念大學,他的家庭情況跟遠塵窠差不多,在這兒工作是為了賺取學費和生活費。
這所大學的王牌專業是心理學專業,并不好進。但他念的是漢語言文學。
“畢業以後是想做老師嗎?”和骞問他。
他點點頭,說:“可能吧。”聲音很淡。
寒暄了幾句,就進入了主題。
和骞沒有直接告訴他遠塵窠已經去世的消息,樓蒼樰也沒有說過自己是否知道他去世了,還是以跳樓那樣的方式。
隻是他的話語間都透露着他都知道。
這恐怕就是第一次提到記者想采訪他關于遠塵窠的事後,他拒絕原因的首要原因。
和骞索性直接問了:“你是什麼時候知道他出事的。”
“之前。”樓蒼樰回答。
“什麼?”和骞被他的回答震驚了。如果和骞沒理解錯,樓蒼樰說的之前,是指的遠塵窠跳樓之前。
“他跳之前,我就知道了。他給我寄了他的遺書。”樓蒼樰說話的時候一直盯着桌面的兩杯奶茶,也不看人,别人問他就說,不問他就不說,也不多說。
和骞很喜歡跟這樣的人交談,不費力也不用費盡心思套話,隻是他沒想到,竟然是這樣的一個結果,他聽到樓蒼樰繼續道:“我已經去警局做了筆錄,該說的都說了,遺書我也交給他警方,他們要做筆迹鑒定。”
“那能否告知一下,遺書上都說了什麼。”和骞問。
樓蒼樰搖搖頭,這個時候才擡頭看了和骞一眼,說:“我不知道,我沒看。”
“那你怎麼知道是遺書?”和骞問出這個問題後馬上反應過來,這個問題實屬多此一舉。
一個決心要死去的人,在死前寄給了生前最好的朋友一封信,第二天就跳樓身亡,那這封信不是遺書也會是遺書,無論信裡寫了什麼遺産繼承也好,還是一些日常口水話也好,那都是遠塵窠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的最後一點痕迹。
“和記者,你答應我的事情,你還記得吧?”樓蒼樰突然問他。
和骞點點頭,說:“當然記得。我可以再說一次,我調查這件事隻是為了弄清楚他為什麼要跳樓,還原事情真相。基于這一點,其實你也想知道,對吧?”
樓蒼樰沉默了一會兒,現在想知道遠塵窠為什麼要跳樓的,恐怕隻有他,和骞,跟警方。
其餘的人根本不關心原因,隻會吃瓜,八卦,無下限的讨論和猜來猜去,讓原本死去就能帶走一切的平靜變得波瀾壯闊,将死前的所有的蛛絲馬迹都會翻出來,放在太陽底下烤。
但警方那邊的消息恐怕不會那麼容易讓人得知,這也是後來樓蒼樰為什麼同意了和骞的采訪。
按照樓蒼樰的說法,他跟遠塵窠就是簡單的初中同學,三年同桌,要說到朋友兩個字,其實也算,但兩人也沒有林淮說的那中形影不離的地步。
因為是同桌,所以在别人眼裡看來關系走得近。但放學後就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奶奶。
樓蒼樰是住宿生,他的家在大山裡。
盡管他是這麼回答了,但和骞還是問了:“你認為遠塵窠是一個怎樣的人?”
鑒于之前江安和林淮對遠塵窠的言辭不一之後,和骞更是對這點抱有強烈的探索意味,是什麼讓一個高中生在短短一個暑假之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初三後的那個暑假,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沒辦法評價他,我跟他站的位置是一樣的。對于眼界來說,我可能還沒有他那樣廣闊。”樓蒼樰沉默良久,才回答出這一句。
“是什麼位置?”和骞問。
“我和他···跟别人不一樣。”樓蒼樰說。
和骞聽到這句話突然就明白了。
跟他站的位置是一樣的,因為跟别人不同。
他之前得知自己性取向跟大多數人不一樣的時候,何嘗不是這種感覺呢,也不知道是他抛棄的全世界,還是全世界抛棄了他。那個時候,他覺得這世上隻有他一個人,隻能透過屏幕前窺探的那個世界才有他的容身之處。
不是孤獨,是覺得自己像個異類。
樓蒼樰從頭到尾話都不是很多,中間有人來點單,他戴着口罩離開了兩次去做奶茶。
坴鴛的奶茶快見底了,她一直在旁邊奮筆疾書,按照樓蒼樰的要求,他不接受錄像,錄音,拍照,和骞防止他說一半留一半,連電腦都沒帶。
為了讓他說的話能一字不差的記錄下來,坴鴛手都寫起繭子,但其實和骞清楚,樓蒼樰說話簡潔明了又有意停頓,實則是為了等坴鴛。
手寫的速度确實比不上錄音錄像。
和骞看着那個背對着他們在店裡忙活的人,他既然是一個觀察力很強又細心的人,為什麼對遠塵窠的事情表現得又不那麼敏感?
臨走時,和骞将那杯奶茶送給了樓蒼樰,即使奶茶是微甜,希望也能帶給他一點好心情。分别是他們加了微信,和骞說有什麼事可以直接微信上講,但樓蒼樰沒有點頭。
和骞坐上車以後,驚秋的電話打了進來。
“老大你在哪?”驚秋着急忙慌問,電話那頭好像很熱鬧,噼裡啪啦的鍵盤敲的嘚嘚響。那是遇到大新聞的時候大家趕緊奮筆疾書的狀态。
“怎麼了?又出什麼大新聞了?”和骞的手機自動連接了車載藍牙,驚秋的聲音在車廂内響起。
“卧槽!你問我,我還想問你呢,你不會還沒看到吧?!”驚秋問。
和骞看到坴鴛遞過來的手機屏幕,直接将電話挂斷了。
手機屏幕上是一段經過處理後的視頻,視頻裡是兩個男人,面對這面站在天台,其中一個男人露了面被打了馬賽克,但另一個背對着視頻的男人沒露臉,連馬賽克都省去了。和骞一看就明了了,那是他本人,以及站在他對面的,方别意。
視頻裡還有聲音,為了不影響觀看和證明視頻的真實性,發布者沒有對視頻做字幕。
但和骞還是聽得很清楚,所有人都聽得很清楚。
“我知道那個跳樓的人是榆陽市高考狀元。他叫遠塵窠,是吧?”
“你對這件事這麼上心,是為什麼?”
“侮辱?你不知道他也喜歡男人嗎?”
······
三句話,如破天驚。
和骞完全不知道這件事怎麼一下子就當作視頻被赤裸裸地攤在大家面前。
視頻反複播了兩三遍,坴鴛都覺得車裡的氣氛有些安靜的可怕,即使她坐在後面,也感覺到和骞的怒火燒到了她面前。
她趕緊關了視頻。
這不關還好,起碼車裡還有聲音,關了之後整個車廂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和骞這個人表面上看着不好說話,說一句他就要嗆一句,還不給人面子,但實際上真正生氣的時候,是根本不說話的,
可越是這樣就越是會讓人害怕讓人心驚。以前還能問個為什麼,這是誰,說的啥,而現在她根本什麼都不敢問。
和骞驅車回了單位,坴鴛表示在這樣的情況下還能認識路并且遵守交通規則,就說明和骞的智商還沒完全被怒火替代。
但當和骞推門而入站在新聞部二組的辦公區的時候,他身上燃出來的熊熊烈火要把周圍一切都化為灰燼。沒人敢擡頭看他,也沒人敢給他搭話。
“方别意在哪裡?”和骞一出聲冷到将剛才的火苗全部凝結。
有個平時和骞對其還算客氣的人,指了指走廊盡頭的部長秦總的辦公室。
和骞步子快如疾風,帶走剛才最後一點烈火,周圍凝結的一切都随着有了生的迹象,全部探出腦袋往走廊盡頭看去。
和骞站定在秦總門外深吸一口氣,敲了門也沒等裡面的人應就推門而入。
“我說請進了嗎你就進來。”秦總将茶盅往辦公桌上一擱,不耐煩地問道。
“我敲門了。”和骞說。
然後他看到方别意規規矩矩站在辦公桌前,低着不語。
裝得還挺像那麼回事兒。
和骞一看到這個樣子就頓時來火,從剛才看到視頻開始,他就在努力地讓自己冷靜冷靜冷靜,事情已經發生,現在要做的是解決問題,生氣隻會讓人失去理智等等一切自我安慰行為。到了此刻都成了炮彈關鍵敵人還在自己眼前。
去他媽的素質,去他媽的冷靜,去他媽的理智!
艹!和骞抓過方别意,一拳揮在他臉上!
嘴角瞬間滲出鮮血,臉也變得紅腫起來。
方别意擦了嘴角的血迹,沒說話,還是低着頭。
和骞這一拳揮灑的很解氣,但對方仍舊不語半句話也不說,于是這一拳就打在棉花上了,剛才使出的力氣多大,此時心裡就有多悶。
他又揮出一拳,秦總趕忙将他扯開,把他往沙發旁邊推,他一個踉跄,坐在了沙發上。
沙發是皮質的,很有彈性,就在陷下去的一瞬間,他感覺自己被帶入了漩渦之中,無論他怎麼爬怎麼遊,那漩渦都沒有給他一絲一毫生存下來的機會。
旋渦卷走一切,辦公室瞬間沉默。
秦總給他接了杯水,放到桌前:“他都給我解釋了事情不是他做的,那個視頻顯然就是有人從背後偷偷錄下來。”
和骞看了他一眼,又看了方别意一眼,沒說話。
“我還想問你,你下樓的時候,有沒有看到什麼可疑之人?小方說你們後面沒說幾句話就走了。按照時間推算,你們下去他應該還走不太遠。”秦總苦口婆心地說。
和骞經一提醒瞬間被拉回當時的場景,他下樓的時候确實碰到了一個人在消防通道打電話。那人還說···是是是,敢保證是真的這種話,不過他當時确實沒聽太清楚,現在回想起來,那個人當時看到他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