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璞知道，對方連這個也都忘了，或許不是忘了，是刻意從腦子裡抽掉了。

就在他剛才躺近主艙的時候，想起這台主艙的功能，要比其他幾個睡眠艙的功能要多一個，那便是可以抽離人的部分記憶或者關于某一個人的記憶，如果後期不想導入，就跟從來沒有經曆過一樣，那些消失的記憶也會在自己的生活裡毫無痕迹。

可是，為什麼呢？

他記得他們以前明明那麼相愛。

胡茬的事情并不是無意之間提起來的，那也不是宋璞内心有這種變态的需求，而是在在記憶中，曾經的每一個醒來的早晨，和骞從背後抱着他，用新長出來的胡茬将懷裡的人蹭醒才肯罷休。

現在看着和骞空洞的那一瞬，他便更加确信，和骞的記憶被抽離了。

而他抽離的記憶，或許就存放在這個房間裡。

宋璞向四周環顧一圈，人已經散得差不多了，還有兩三個人在主控台的位置做最後的記錄工作，他将和骞的手放開，自顧自在房間裡走了一圈。

這是一個圓形的房間，是為了天花闆上的投影在實時播放記憶的時候能夠更加逼真而專門設置的。在幾個睡眠艙之後，隔着一大段的距離的牆面上，密密麻麻的羅列着黑色的小匣子，一個個的小匣子隻有手掌那麼大，卻圍滿了一圈，站在遠處看，就像是一面黑色的牆。宋璞走得近了一些，才看清那些小匣子上面都寫了字，簡單地标注了時間和人名。

這面牆的小匣子數不勝數，幾乎承載着所有人想要儲存的記憶，美好的，痛苦的。但隻有一個理由，就是想忘記又或者是防止自己有一天忘記而做出的選擇。

他找了幾圈，有的太高他看不清楚，最後眼睛都看花了也沒有找到和骞這個名字。

宋璞随即走向主控台，指着那面牆問那兩個人，“請問牆面的小匣子是否有查找指引？”

那兩個人都擡頭看向牆面，然後其中一個人明白了他的話，回答：“有的，就在這個主控台裡。”然後在主控台上操控起來，給他演示，直到跳轉出搜索引擎，那個人自然而然輸入宋璞這個名字，然後他又删除了，轉頭去問宋璞：“你要找誰？我幫你查一下。”

宋璞看着主控台，直直盯着那個碩大的屏幕，說：“和骞。”

“和骞，和隊？？”兩人都震驚了一下，然後不約而同地看向和骞本人，本來空曠的儲存室就有些安靜，這讓和骞本人也聽見了他的名字，和骞以為是在叫他，就擡腳走了過去。

宋璞眼疾手快，在兩人震驚之餘，用鍵盤敲出和骞兩個字後，點了搜索。

然後屏幕跳轉至一個請稍等的頁面，中間的圈一直轉了很久，和骞跨着步子越來越近，要是被他本人看見宋璞在找他的記憶，他肯定會有所阻止。在不确定這份記憶是什麼原因被抽離的情況下，他暫時不想讓對方知道。

一步，兩步，就在和骞要跨上主控台的台階時，屏幕換了，碩大的一個紅色的感歎号占據屏幕的正中央，下面寫着：很抱歉，查詢失敗，請重新輸入姓名或者編号。

接着，屏幕便又跳回搜索引擎那一頁。

和骞走過來看到這個頁面，問宋璞想找什麼，可以幫他一起找。宋璞依舊死盯着那個屏幕，搖頭說，不想看了，有點累。然後就讓和骞送他回觀察室。

隻是在他擡腳的時候，身體卻不由自主的軟了一下，本來抱着一線希望的那顆懸着的心到此刻幾乎已經死了。他沒想到會是這個結果。

如果這裡沒有他儲存的記憶，隻能說明那段記憶要麼根本沒有保存下來直接删除銷毀。要麼保存之後但被藏匿起來。

儲存室離觀察室本就不遠，但宋璞走的卻異常艱難，走一會兒就沒由來的停下來，和骞以為他是真的太累，想去扶着他，也被他拒絕。

到最後他根本都不知道自己怎麼回去的。

他安靜地躺在床上，和骞中途被天煶叫去開會，驚秋他們也都去了。觀察室一時間安靜下來，屏幕後的人看着他幾乎沒怎麼動，就一直盯着天花闆上的燈，留下來的那幾個工作人員都比較年輕，對宋璞這個觀察對象不甚了解，都不敢輕舉妄動，直到看到宋璞換了一個側躺蜷縮的姿勢，将被子拉過頭頂，然後那塊被子遮蓋的地方，一下一下的抖動起來，動作很輕微，像是故意不想讓人看見。

有兩個研究員不明所以看了一會兒，其中一個人問：“他這是在幹什麼？”

另一個人沒回答，依舊看得專心，生怕出了錯。

然後那個問問題的人就開始自問自答說了一句：“他，是在哭嗎？”

這是這兩名研究員第一次看見研究對象蒙在被子裡哭，有些不知所措，他們的培訓中沒有人教他們要如何應對這種事情，但也沒有到達要上報上級的标準，也沒有要拉響警報的通知其他人的必要，難道要告訴所有人，他躲在被子裡在哭？？

這太荒謬了，但也總要做點什麼，其中一個人去操作台上叮叮哐哐地敲了幾下，他為正在蒙頭哭泣的人點了一首歌。

那是國外的一首鋼琴曲，曲子婉轉，幾乎隻有鋼琴的聲音，沒有其他複雜樂器合奏，以往隻要他一聽這首曲子，他自己也會跟着靜下心來。他覺得這對别人來說應該也有幫助。

他信心滿滿地回到大屏幕前，正準備向另一個人炫耀他牛逼的操作，結果發現屏幕裡的人躲在被子裡抖的跟厲害了···

他趕忙上前将音樂關掉，然後問另一個人怎麼辦。

另一個人雙手一攤，表示無能為力。

這時候，大屏幕前出現了第三個人，像是進來有些久了，對他們說“哭也是情緒的一種宣洩。給他一點時間吧。”

兩人聽見聲音吓一跳，轉頭看去，卻發現驚秋不知何時站在了屏幕前。

其實在這一刻，他比誰都理解這種感受。

他看着屏幕裡的宋璞漸漸平息，才走出門去了隔壁觀察室，但他卻不是來安慰宋璞的，而是有正事通知他。

剛才那場會議裡，和骞向天煶報告了昨天帶宋璞去往喜鵲觀察室的經過，當然也隐去了一部分隻叙述了結果，汲取前幾次強行導入記憶的失敗經驗，又結合這一次，大家都能明顯感覺到，宋璞的記憶呈連續性，與之前熟悉的人和環境接觸的越多，就越助于他記憶的溯源。

所以天煶教授決定，讓宋璞回到普通生活區，他曾經居住過的地方。

當驚秋把這個消息帶給宋璞的時候，他才想起來，他是有一個單人宿舍的。

蟻村沒有嚴明的等級制度劃分，隻有工種類别的不同，但這也并不意味着，你進入了研究區，就能高人一等，相反你在研究區之外的地方工作就會低人一等。要是将舊世界的那些等級制度帶到這裡來，恐怕人類都不夠那些嚴密的制度瓜分的。

所以隻要脫下身上那身工作服，回到公共食堂和宿舍區，大家就都是低頭不見擡頭見的鄰居。

宋璞清楚的記得他的宿舍是在一個巨大的圓形筒子樓裡面，總共隻有九層，他跟着驚秋一圈一圈的轉着樓梯往上，昔日的回憶悉數回籠，那一個個不安的線頭在腦海中亂竄又被他重新撿起後好好安放在該有的位置。

這個樓雖然是個圓形的筒子樓，但它的走廊除了一個圍繞在内的圓形回廊，還在樓對稱的兩端修建了一條彎曲的走廊，也作為這座樓的鍊接通道，而在這條中間的彎曲走廊盡頭兩端，有一塊圓柱形的空心建築。它與走廊和圓形筒子樓并不相接，那裡面卻常年盛着一池水，好像永不枯竭似的。

從最高處往下看去，上一層就是下一層的複制品，樓與樓之間，每個宿舍之間的距離竟都分毫不差，隻有黑白分明顔色上的差别。

那是一個立體的，巨大的八卦圖形的建築。

宋璞記得，以前沒事兒就喜歡趴在樓上往下看，那些人穿梭在走廊上，彙成一條條湧動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