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蟻村是看不見黃色金色橙色的太陽的,隻有白森森的冷光節能燈,可就是這樣看起來毫無生氣的光,将地底下的每一個角落鍊接為一個整體。
于是開了燈就是白天,關了燈就是夜晚。
為了生存,人類繼續保持着之前的作息,日出而作日息而歸,一天接着一天,扣成一個完美的圓環。
這是千古萬年老祖宗們留下來的亘古不變的規則,好像隻要遵循這個規律,所有的生命都可以在此刻回到正軌,繼續繁衍生息。
房間内響起報時,已經是晚上六點,這是蟻村所有人結束一天工作的時間,除了特殊工種需要在夜間值班,大部分人都能在這個時候,回到自己的生活區。
普通人區和研究區是隔開來的,他們下班的時候并不會經過這裡,所以這裡也感受不到人類的嘈雜,而宋璞還是在這個時候醒了,或許是房間内響起的報時聲,也或許是形成了三年之久的生理性鬧鐘将他喚醒。
他醒來後一睜眼,還是那白森森的燈光,他不喜歡這種顔色,但人類的資源有限,冷光節能燈是目前最節約電力的,而人類不能再丢掉光明,故此不得不用。
他擡手擋了一下眼睛,露出的半截手腕沒有被掩在被子下,有些微微發冷,他突然記起在上一次虛妄止境裡,和骞經常幫他掩被角,每每休息時,都要将他的手藏在被窩裡才肯罷休···
或許是想再次感受被窩裡的溫度,他模仿着和骞的動作,将自己的手又藏進被窩裡。
等等,他的手···可以動了?
在他睡着後,驚秋聯系了天煶教授跟和骞,上報了一遍宋璞記憶有所恢複的事情,從他的監測的沒有起伏體征中可以看出,他很平靜,至少,他并沒有再産生抗拒心理。
所以和骞得到天煶教授同意後暫時解開他的束縛帶,帶他熟悉蟻村的環境,看看能否想起來更多。
現在房間中就他一個人,他将雙手置于眼前,又揉了揉自己的臉,最後,他将被子輕輕的一點點地揭開,看到自己的雙腿置于床上的時候,才勉強相信了這個令人滿意結果。
他像原來在蟻村生活時的那樣,伸了一個久違的懶腰。再然後,他就将雙腳置于床邊,一點點地,試探着與冰冷的地闆接觸。
當藏在被窩的溫度在房間四散開來後,他的雙腳踩在冰冷的地闆上,那一瞬間,像是置于冰冷的水中,他打了一個激靈,然後又回到床邊坐下。
特别區的人像看猴似的,在屏幕前眼都沒眨,所有人都憋着一口氣,生怕裡面那隻猴對現實世界有一丁點兒的不适應。
但那隻猴還是不負衆望,做出正常人類有的表現後,大家才恢複正常的呼吸。擁擠的人群漸漸散開,逐漸隻落下一人的身影。
他在想什麼?
和骞看着屏幕裡的人,呆呆地坐在床沿了好一會兒也沒有再次下床,這人莫不是覺得地闆太冷吧?而他掃過床的一周,确實沒有找到鞋子。
和骞轉身就去休息室拿了一雙拖鞋送到觀察室,開門的聲音驚動了宋璞,他身體微動,轉過頭,跟和骞四目相對。
和骞拿着拖鞋,放置在他腳下,淡淡地說:“穿上。”
宋璞隻呆呆地望着他,看了很久也沒想明白,這人的這種既溫柔,又冷淡的語氣是怎麼發出來的?不過,即使是這種聲音,他也很想再多聽幾遍。
“我不會。”于是他為了逼對方出聲,選擇了裝傻。
然後剛剛從大屏幕前散開的人,又一個個地擠回來,看見和骞蹲在地上,認認真真給宋璞穿鞋的一面。
驚秋捂住眼睛,“草,我眼睛要瞎。”
一旁的坴鴛則一臉癡迷地說:“瞎了也值,我可從來沒見過老大這麼溫柔過。”
兩人雖各執一詞,卻也所言不假,和骞是個萬年母胎單身漢,在蟻村不知道多少未婚男女想和他扯上關系,都被他拒之門外且沒有任何理由,要是對他死纏爛打,他就找各種理由把别人關進小黑屋,什麼時候想起,就什麼時候再拉出來。
小黑屋是實質性的一個小房間,屬于原來蟻村初建時的一部分,因為在很角落的地方,又用不上,為了節約資源,就幹脆給他斷了電,後來作為他們守護神青龍隊小小懲戒犯錯之人的一個地方,那裡面除了一張床就什麼都沒有。
原來也有這麼一個人,對他死纏爛打,就經常被他關進小黑屋,但他現在好像什麼也不記得,宋璞看着和骞蹲在地上給他穿鞋,淺短的頭發密密麻麻,像是剛修理過的,他有點想摸。
手上的動作比想法還先冒出來,伸出去的手剛要碰到和骞的頭發,誰知對方在這時候擡頭,臉就這樣直接貼上他的手掌。
幾乎隻有一瞬,宋璞能明顯感到對方的肌膚在手中慢慢從冷到暖,鬓側有被剛剛刮掉胡子留下的胡茬,刺在手心裡,有點癢。
很快,對方在他撤開手的同時,就将臉移開,同時站起身來,後退了一步。
宋璞一擡頭便看見對方将眉頭擰在一起,嘴角下拉,眼神兇狠垂眸看他,宋璞知道,對方明顯不悅。
果然,一開口就是火藥味:“很好玩嗎?”
對于剛才一時沖動犯下的愚蠢行為,宋璞這隻猴,像是在深深自責樣低下了頭,可他又有什麼錯呢?眼前這個人全身上下哪裡沒有被他看過?摸一下臉怎麼了?
宋璞有點生氣,為什麼對方醒來就什麼都不記得了,他都有點不确定那些發生過的事情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這種感覺很惱火,似夢非夢的,搞得他有點精神渙散,這種狀态下,他也還是不要接話的好,免得場面一度失控,難以收場。
和骞可能是見他垂着頭,有點頹喪,想到人剛醒來,還是不要對他進行刺激,畢竟他隻是個任務,等任務結束,就能回到原來的守護神青龍小隊,也不會整天在這裡無聊地守着。
“下來走走。”淡淡的嗓音飄過來。
人躺久了會形成體位性低血壓,剛醒來的時候,其實也不适合馬上下床走動,但是基于宋璞剛才坐在床邊磨蹭了那麼久,應該可以适應。
誰知他一站起來,頭暈目眩的感覺襲遍全身,身體逐漸乏力,兩條腿根本挪不了,像一個七老八十的垂危之人。
好不容易躬起身跨出去一步,腰背的酸痛又在不斷地想要把他往床上拉,他一手杵着腿,一手又扶着腰,頭發又亂糟糟的,想也不用想,此刻的樣子有多難看。以前從沒想過自己會有這樣狼狽的時刻,他有點後悔自己要那麼急着下床去外面看看了。
自己作的死,自己咬牙也得受着。
其實隻要垮過前面幾步能圍着床邊走上兩圈,情況就會好很多,他記得以前醒來也是這麼做的,但當時··當時他是有人扶着的。
現在··本來要扶着他的人此時卻在一旁冷眼旁觀不說,還露出一副嫌棄的表情是怎麼回事?嫌棄他太慢?還是嫌棄他太難看?
如果不扶着他,莫說在床邊走兩圈,走幾步都困難。
就在他猶豫要不要繼續嘗試再走幾步的時候,旁邊站着的人動了,餘光裡瞥見對方伸了一隻手過來,像是要去扶着宋璞的動作,但宋璞等了很久,也沒有等到那隻手搭上自己的肩膀。
“抓着。”那隻手臂在他面前晃了晃,淡淡的語氣,夾有一點不耐煩,要是配上他那副表情的話,這種不耐煩更甚。
宋璞很自覺的不給自己找氣受,他不是很想看到對方對他露出嫌棄的不耐煩的神情,那種冰冷的,拒人千裡之外的,讓他産生精神渙散的感覺,很不踏實,他不喜歡。
于是他頭也沒擡,隻回了一句不用。
所以後來還是他自己扶着床邊走上幾圈,雖然房間的人并沒有離開,也沒有再對他伸出援手,而是坐在椅子上,端着手,像是一個人形模特,眼都不眨的盯着他。
兩個當事人不着急,倒是在屏幕後面的旁觀者着急起來了,每一次在虛妄止境裡的任務結束以後,全員醒來後就進入修整狀态,除了日常填寫觀察報告,也沒什麼事要做,但驚秋坴鴛他們是閑不下來的,一是原來在守護神小隊裡形成的作息習慣,二是就是此次任務結束後,特别區的人明顯感覺到他們離目标又進了一步。
好像所有人都期待着宋璞有更多的記憶出現,但當他們看見和骞對宋璞不冷不熱的,有點着急上火,雖然他們并不知道他們的老大此刻内心比他們更上火。
和骞醒來都七八天了,被觀察對象還在床上賴着。他許是整天在這個房間守着對方醒來,許是每天做着枯燥無味千篇一律的觀察記錄觀察記錄,内心五味雜陳,甚至有些毛躁,他不知道那種感覺因何而生,但他看到守着的人終于醒來時,一直跳個不停地心髒才終于落了地,現在,隻要安靜地看着對方也是好的,即使對方一瘸一拐像個小老頭,即使對方對他冷言冷語,也比在躺在床上一言不發毫無生氣的好。
着急歸着急,屏幕前的人沒有一個敢前去觀察室催,民主之下,最終選舉了驚秋作為代表前去交涉,他輕輕地敲門,然後将門開了一條縫之後,将頭塞了進去,他來的時候就在想,如果是房間裡的人拿東西丢他的話,他能以最快的速度逃之夭夭。
“那個···老大,去吃飯嗎?大家夥在等你。”這個大家夥用得就很妙。
就是一種如果要怪,你不能怪在我一個人頭上,同時又不能拒絕所有人的一個理由。
因為大家夥裡面包含的人都有誰沒人說得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