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乘歌說每次看到浣烏霜心情就莫名的好,所以想教他點什麼。
和骞跟雲嗣找到他的時候,他正與月乘歌在院中對弈品茶。
而旁邊桌案上早已擺好了兩個茶杯。和骞跟雲嗣落座之後,浣烏霜撚在指尖的白棋搖擺不定,雲嗣往其中一個點上指了一下,浣烏霜面露驚喜之色落在了此處,之後月乘歌便乘勝追擊。經過幾個回合,浣烏霜輸掉了半目。
“學生棋藝不精,實在難為師父了。”浣烏霜給月乘歌添了一口茶,又對雲嗣說:“要不是大師指點一二,輸的可不止這半目。”
“公子不必謙虛,或許您隻是不太擅長這種速戰速決的棋局。對您來說,這盤棋,棋子太少,活下去的機會也就少了。”雲嗣接過話道。
“大師話裡有話,何不直接說明?”浣烏霜撿回棋盤上的白子。
雲嗣看了眼和骞,從剛才坐下,和骞就一直沉着臉,“我們想知道,你與二皇子,誰才是執棋之人?”
“誰也不是。”浣烏霜将白子放回盒中。
浣烏霜原名何須舟,從小跟着劉垚劉太醫進宮,名義上是劉太醫貼身藥僮,劉垚開的藥方,都是他親自來熬,一則是自己的人會放心很多,二則是可以教授何須舟藥理。
劉垚是婦科聖手,且主攻不孕之症,因調理某位嫔妃的身子懷上過龍種而得到皇帝重用,他一生兢兢業業,如履薄冰,在太醫院的位置也越來越高,所謂樹大招風,各方勢力對此虎視眈眈,一直想為己所用。
劉垚出自醫學世家,四代為醫,與那些半路出家的太醫不僅僅是醫術上的差别,還有孑然一身的正氣凜然。
但越是正氣淩然的人,越是容易在正義二字栽跟頭,他與剛回宮勢力單薄的二皇子楊瑞玥的緣分也因此結下,但不久之後,楊瑞玥利用劉垚跟皇後請平安脈,更換了他的藥方,讓皇後損了鳳體。
何須舟備受牽連,皇帝為了保劉垚一怒之下賜何須舟杖斃之刑,但劉垚一門心思要代替何須舟受罰,便帶着何須舟在皇後宮中一前一後長跪不起,從晨曦跪到暮色四合,烈日都不曾将他們的士氣肖減半分。
但卻讓皇帝的怒火隻增不減。和骞雖人微言輕,也去了一趟皇後宮中替他們求情。最後是二皇子楊瑞玥想辦法在牢房中用得了重病的太監替了何須舟。何須舟出宮後改名換姓,拿了劉垚的手信,拜了月乘歌為師。而為報答昔日二皇子的恩情,才一直在波州,做了二皇子的眼線。
“你可知道那個替你的小太監,是為何得了重病,而又恰好的替了你?”和骞沉着臉問。
浣烏霜搖搖頭,他後來得知這一切,還是他的師父劉垚臨走時告訴他的,他對小太監的身份确實不知。
“那小太監,就是楊瑞玥害的,我記得沒錯,應該叫小福。而他也不是得了什麼重病,而是被人淩虐緻死。”
和骞想到了那個夏天,他從馬場打球回來,路過楊瑞玥的寝宮乾成殿,遇到了那個叫小福子的小太監,他滿身傷痕,趴在殿外向路過的人求救,可是誰會為了救他一個小太監而得罪乾成殿的二皇子呢?宮裡每天都在死人,不是太監,就是宮女,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雖然身份有高低貴賤,但生命在消失的時候,會迫切地想要找到那種隻需要活着的平衡。
他很幸運地遇到了和骞路過,但同樣不幸的是,楊瑞玥沒有想過要放過他。
楊瑞玥第一次在宮裡弄死了人,還被那個被人忽視的九皇叔逮了個正着,情急之下,唯有毀屍滅迹才能抵消内心的恐懼。所以最後,小福成了别人的替死鬼。
浣烏霜聞言愕然,當初他的師父送他出宮,除了告訴他這件事情,還告誡過他,出宮之後,遠離朝堂的人,絕對絕對不要再回去了。原來他當時是這個意思。
“所以,當時我去秦府,是你通知的楊瑞玥,在門口等着我?”和骞繼續沉着臉問。
現在細細想來,楊瑞玥在當時明顯是有了準備,先是打着偶遇的借口,借機救下秦藏,後又在秦府讓秦籁山出去通知他的親衛。
一個皇子,沒有诏書隻身來到波州偷查東宮在民間斂财拉攏達官貴族親眷之事,就算是私下備了兵馬保護他的安危,但也不會在幾炷香的時間集齊弓箭手騎兵幾百号人。除非,是早就有所打算。
浣烏霜沉默了一會兒,他不知道這件事該怎麼說,也許他本身就是矛盾的。明面上,是幫着楊瑞玥,實則又在背後悄悄保護他們,還為雲嗣傳遞消息,但他也許做了虧心事覺得難以說服和骞,所以找來雲嗣的信物,也是為了方便自己脫身。那一日,除了和骞一行人去了秦府,浣烏霜也一早就等在了門外的茶攤上。
“小茹的死,跟你有沒有關系?”和骞突然想到,那日去查齊淵的過程真的太過順利,浣烏霜在波州成為了楊瑞玥的眼線,說不定早就知道了齊淵是太子的人,為了一箭雙雕,等着他送上門去查齊淵。
浣烏霜想也沒想就答道:“沒有,我不知道齊淵是太子的人。”
和骞想起那個躺在懷裡的男孩,就像當初遇見他的時候一樣又瘦又小,怎麼養都養不胖,經别數年,再見時個子長高了不少,但人依舊那麼瘦。所以被齊淵用淩霄箭穿透胸膛的時候都來不及為他拔劍,化成血水的時候也那樣快,他的眼淚都還沒有準備好。
“我從未告訴過你,齊淵是太子的人。”和骞幾乎是咬着這幾個字說出口的。
月乘歌和雲嗣,聞言皆是一驚,幾乎是同聲道:“坴正茹死了?”
這件事和骞還沒來得及告訴雲嗣,或許他不知道是從遇見坴正茹的時候說起,還是直接告訴他死在淩霄箭下的結論。也許,他根本不想回憶。
月乘歌本來以為這件事隻是誤會,卻沒想到這其中大有關聯。
自己的徒兒相互殘殺,隻是為了自己的利益,她是個閑雲野鶴的人,所以對此并不能理解。
“小茹的死,跟你真的有關系?”月乘歌問。
浣烏霜走到月乘歌的面前,重重地磕了一個頭道:“師父,徒兒有違背您的教導。我當時隻是告訴齊淵,最近有人在查土地廟一事,我沒想到他會起殺心。”他作為醫者,低估了一個經常在刀口舔血的人會不會殺人的膽量。
浣烏霜的打草驚蛇,讓齊淵做足守株待兔的準備。他作為淩霄堂死士之一,在雲景鎮沒能夠殺掉和骞,這一次,他絕對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楊瑞玥的計劃是什麼?”雲嗣開口問。
“皇子争權,第一步是政績突出,在皇帝跟前混個紅人,第二步,當然就是披着仁義的外殼鏟除異己,讓皇位最後别無選擇地落在他的頭上。”
好一個一箭雙雕。
楊瑞玥是和和骞幾乎同時到達的波州,他來是為了将東宮人贓并獲,還不能表現出鏟除異己太明顯的目的。
驚秋在溶水村将和骞的消息傳到了皇帝的耳朵時,被他身邊的太監全聽了去,轉頭就告訴了二皇子。得來全不費功夫,正巧的是,楊瑞玥剛好需要這麼一個人為他探路。而秦籁山這個牆頭草顯然不值得信任,他隻想救他的兒子,沒想過要成為誰的狗。
和骞查到周旅身上時,忽略了一點,為何被批注無藥可醫的良兒,卻被那些人牙子單獨放走,因為周旅根本不用送良兒去土地廟祈福。
良兒的爺爺早在幾年前就病逝了,剩下她和奶奶相依為命,突然一個月前,家裡多了一個幫他們做農活的外鄉人,讓兩個人放下防備,原以為已經是水深火熱的生活迎來生機,卻沒想到迎進門的是送她們上黃泉的黑白無常。
在周旅的說辭下,和骞自然而然的查到了土地廟的蹊跷,那晚原本作為貴客的楊瑞玥在無涯山早早等候,和骞下到無涯洞的時候,他順手劫走了雲嗣。和骞在他眼裡,已經是個死人,沒有必要為了一個死人,又多了一個陪葬的。但他低估了雲嗣在和骞心裡的位置,之後的幾天,楊瑞玥幾乎被和骞的線人查得無處躲藏,不得不将雲嗣易容,隻好在秦府賴着,與秦籁山擡頭不見低頭見。
所以楊瑞玥讓浣烏霜提醒齊淵,和骞已經查到他頭上的消息,齊淵才在中途返回家中,但齊淵沒能夠殺掉和骞,還被和骞反殺,楊瑞玥隻能想到最後一計,在秦府将和骞一行人一網打盡,而雲嗣就是最好的引子。
談判的過程中,按照原計劃,秦籁山通知他的近衛集結兵馬,他隻需要與他們周璇拖延時間,隻要兵馬一到,他們插翅難飛。但他忘記了一個人的存在,那便是雲承。
雲承自進秦府起,就一直默默無聞藏匿在人群中伺機而動,自确認書童就是雲嗣後他便一刻也等不了,他才是真正守株待兔的人。
從醫館後門出來,已經是快酉時,車夫等候多時,這會兒坐在馬車後面偷摸打盹,沒有注意到兩位已經到了馬車跟前,和骞看雲嗣還有話說,也沒有打算叫醒他,他取過馬車上的轎凳,扶着雲嗣上了馬車。
雲嗣靠着窗邊坐着,順道敲了敲窗戶,車夫這才驚醒,懷着一臉歉意地去驅馬。
和骞剛在他身邊落座,就聽見雲嗣道:“如果浣烏霜沒有說謊,那楊瑞玥此次波州回去之後,定會向嘉德帝參上東宮一本,若嘉德帝信了此言,東宮已然大勢已去。若··”若嘉德帝對此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楊瑞玥不但沒有功勞,反而還會被扣上一個構陷太子的罪名。
和骞嗯了一聲,道:“太子失勢,是早晚的事。若沒有楊瑞玥,恐怕也不會将皇位傳于他。”
“怎麼說?”雲嗣卷起簾子,窗外斜陽随着外面的風都透了進來,落在旁邊的人身上,那光金燦燦的,讓人看了有些晃眼。
“當今嘉德帝,還有一子。三皇子楊瑞京,但他明年才到及冠之年,這個時候楊瑞玥去參東宮一本,恐怕不會如願。”和骞偏頭看去,兩人目光就這樣在交疊在一處。
“你是說,嘉德帝有心将皇位傳于三皇子?”雲嗣聞言略感驚訝,他能接觸皇族之事,還是拜楊瑞玥所賜。皇位落在誰的頭上,他應該都不感興趣才對。但不知怎的,這會兒竟想得有點多。
“皇帝的心思無法揣度。但你要是有三個兒子,一個像爛泥扶不上牆,一個雖然聰明但又心狠手辣,好像誰都不适合做一代明君。而剛好另外一個,雖然平平無奇,卻集齊了他們所有的優點,又完美地避開了所有的缺點。你會怎麼選?”和骞看向他,好像真的在問他的意見。
“你對這位三皇子,很了解?”那翻避重就輕的點評,實在不得不讓人多問一句。
“一面之緣。”和骞面不改色,幾乎像知道對方會這麼問上一問,眼神裡還藏着一絲絲笑意。
“就如你所說,聖意難測。旁觀者看到的未必就是當局者想看到的。若三皇子是民心所向,選擇權依舊在别人手裡,這是個不确定的變數。若我是這三人之一,我便會将選擇權握在自己手中。”雲嗣道,一顆棋子的命運始終都被掌握在執棋之人的手裡,落在哪處便在哪處,若想翻盤,自己就要成為執棋的人,自己來決定命運。
和骞聞言輕輕啧了一聲,低頭輕聲道:“我怎麼聽見的,和聞到的,都是一股子醋味?”
“隻有一種可能,”雲嗣用手指抵着他的額頭,保持出了一點距離:“那就是你的耳朵,和鼻子,都出了問題,我明明是在客觀分析。”
“是嗎”和骞幹脆側身順手摸上抵着他額頭的手腕,把人往後一推,另一隻手放在了他的後頸處,“那勞駕你再辛苦一回,嘗嘗我的吻,是不是也有問題?”
一個居高臨下的吻款款落下,雲嗣用盡力氣去迎接卻還是有些緩不過氣,和骞順勢将他攬身抱起坐到自己腿上,将放未放開的手和他的唇一樣欲拒還迎,撩到的每一處都标好了印記,旁觀者或許看不清楚,當局者卻心知肚明,被對方占有或者占有對方,結論都是同等的緻命。
幾句話的功夫馬車就已經出了城,山路崎岖,車夫見天色漸晚,悄悄加快了速度,他得趕在晚飯前将兩位送回去才行,這是事先預定好了的。車廂在搖搖晃晃中變得狼藉一片,偶爾傳來幾聲撞擊讓外面的人也并不意外,橘紅色的天空漸漸黯淡下去,餘輝未散,半透明的月亮卻偷偷的先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