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了?”
“雨滴我頭上了。”
“自作孽,不可活。你來樹下就應該想這個問題。”
“到地兒了,你把嘴閉上等我買點東西。”
“哦。”
暮辭從樹下的陰翳中竄出來,一隻嘴裡叼着老鼠的貓趕緊跑了。那個小店算是開在學校的雜貨店,一進門那幾個顯眼的玻璃罐裡裝着很貴的糖豆子和驅蟲又齁甜發膩的寶塔糖,其餘的就是些零嘴、雜物以及算不上好的煙草和茶葉。
最後他挑了兩瓶那種很小的牛奶和二兩五香味的瓜子付好錢出來,小小的一瓶和瓜子一起剛好放進口袋裡。
“接着。”他伸手過去,手裡是另一瓶牛奶,“别說爺我就知道壓榨老實人。”
“你這都擱哪學的?沒個正經樣。”邱佚皺起眉一副老父親樣沒有接那瓶牛奶。
“那我要怎麼樣呢?”他把牛奶硬塞進邱佚的大衣口袋,“吾今日對汝百忙之中抽空陪同夜遊一事甚是萬般的感激,無以為報,小小敬禮不成敬意。這樣?”
“少貧。”邱佚隻見那剛還說着正經話的人行為上沒有半分敬,手揣兜裡、腿岔開着站中心明顯隻放後面的那條腿上。
“好了好了,你這人真不經逗,陶真比你有意思多了。回宿舍還是回教室?”
校園裡昏暗的路上那兩個同為五尺半多的青年和路邊的其他人一樣,隻是兩個黑影。不同以往的是,邱佚注意到了暮辭的那對藏在眼鏡後面又常常被頭發遮擋住的眼睛——在他往後撩發的短暫時間裡。很像,但是不能肯定。
暮辭不會知道,三零六那群人裡張斌的“左膀”刁難崔翟的原因,也同樣不會知道,崔翟為什麼會哭——這個值得深思的問題。
八年前,崔翟他爹外出務工被人騙到山西的黑煤窯裡。好不容易跑出來,錢沒掙到還落得一身病。憑崔家那個小破作坊加上崔母那入不敷出的經營方式,一家子人活的艱難。
後來崔家對面的人家因為老爹貪賭賒賬把女兒抵押給催債的了,之後崔母在跟人搓麻将的桌上就聽人說窯裡缺姑娘,背地裡就跟一個窯裡的媽媽談好幹些誘拐乞丐和沒背景年輕姑娘的勾當。有一就有二,幹的多了街坊鄰居都知道他們家這沒光的事情,但是有什麼辦法?這法子真能賺錢,賺的還多。
再後來,拐姑娘總有個底,窯裡姑娘夠了又怕被查斷了這交易。沒了發财路子,之前錢早被崔母揮霍幹淨,崔家又成了以前的樣子。一次偶然聽說有一類有錢人的癖好跟普通人的不一樣,富太太們愛年輕漂亮的男人,更者是極富的老爺愛養白淨又健壯的男人。這類人給的錢更多,并且更大方……那就把自家的買了,供了這麼多年白吃白喝這麼久,确實也該做點什麼來報答一下了吧,更何況這還是條持久發财的路子。
那段日子,學校裡傳着崔翟給老爺太太作情兒的流言蜚語。白天在學校被人背後戳脊梁,晚上看崔母往家裡領各種富人然後被迫出.賣.肉.體,這一切逼得他幾近崩潰。後來同班裡轉來一個被上家學校開除的公子哥,那人便是張斌。張斌是個典型的少爺,從小被泡在糖罐、含着金湯匙的少爺。
按當時張斌的說法,在那群垃圾裡我一眼就看到你,你這樣的就應該是我的人。讀書燒錢?想讀下去我供着。管他們說什麼屁話。
張斌每個月給崔母好幾百塊,算是“包”了崔翟的整個月。崔翟怕他,他就不碰。張斌對他确實挺好,什麼都不逼他,什麼都替他擋着。就算錯,那崔翟也願意一直錯下去。
但是張斌經常生氣還總有一股火撒不出去,看着崔翟的樣更煩,到極點打他是必然的。扇耳光、踢肚子,邊打邊說自己看不慣他不硬氣,自己掏了錢他憑什麼這個态度。而他隻能忍着,不能耍性子鬧情緒,因為不呆在張家他隻會再一次又一次被賣。結果是他無言,通常張斌第二天氣消了又來加倍對他好。
又過了三年,在男子高校裡他們發生了關系,準确來說是張斌不管他願不願意把他.睡.了。他厭惡人碰他,但是張斌對他、對他家來說又太重要。他不知道該怎麼說,是自己把自己賣了,過了幾天好日子就被沖昏了頭,回過頭仍然是要迎合讨好,這樣的自己——太下賤又沒有底線,太不自好。他想避開,可張斌有的是辦法要挾他找到他。一天一天,他在兩個極端之中跳來跳去,敏感成了他常态,他常常突然地暴怒,回過頭來内心裡滿是空虛驚慌。張斌還不讓他和别人走得近,從此他對于張斌對他的好是極度驚恐的。他想那些以前,那時是純粹的無條件的對他好,而現在是豢養在身邊的玩物。巨大的變化所帶來的落差像是他迷失時好不容易找到的方向被一盆冷水從頭澆到尾,他無數次盼張斌恨他、煩他、唾棄他,好讓自己肯定恨張斌的念頭。最後才發現,是自己不配,被賣是他的命,唯一的宣洩變成了哭,還不能哭出聲的那種。
為了讨好張斌,他學抽煙喝酒,結果被嗆得不行張斌就把所有的煙都扔了,威脅他說要是有下次自己會親自給他點煙看他都抽完。張斌對他好嗎?好。打他狠嗎?狠。反複反複,難道是他錯了嗎?
三零五裡,崔翟做着夢又哭了。他夢到張斌罵他下賤,和三零六那群人說的一樣牽着别家端莊的大小姐的手走了,以前的事在張斌眼裡隻是施舍一個賣.身的乞丐。
可附院裡張斌早就想通了,在二十多年的奢靡生活這是他頭一回離死這麼近,活過來突然發現自己以前是多麼的混蛋。他覺得自己出錢供他,崔翟自然是離不開他,自己想怎麼做就怎麼做,不用管他願不願意。但是他跟暮辭走了張斌是真的怕了,怕崔翟恨他、再也不願意看到他。自己之前那樣,崔翟怕他是理所當然的事,現在厭惡他也是。如果崔翟和暮辭在一起會開心,那麼他可以放手離得遠遠的不來打擾。自己是個爛人要是還耽誤了崔翟,他會後悔一輩子。
所有人都有心事,最後都忍着煩心睡下。錯的是别人嗎?不能肯定。那是自己嗎?也不見得。自相矛盾真的是件很煩心的事,對于所有感情的感悟和表達,他們都有很多需要進步的地方。人無完人,略顯青澀的青年有的是時間改進。
第二天的早上,邱佚醒了起床洗漱完。昨晚放桌上的那瓶牛奶還沒開封。正好有點餓了,也沒多想開了就喝下去了,有點冷還很冰牙。喝完突然想起來這好像有點害處,但又想一想自己絕對沒有那麼倒黴也就把想法收起來了。
到樓下的時候也沒有什麼問題,看來真沒問題。
暮辭到教室的時候教室裡和往常一樣沒什麼人,自己也是安靜坐到位子上看着窗外。很慶幸,好幾天之前他已經把某些人一直催的筆記抄完了。仔細看了看,教室裡的人熟的沒幾個而且離得遠他懶得去,張立菁這個點又是絕對不會起的,桌下伸直腿,桌上手很自覺地摸着鋼筆轉起來。天蒙蒙亮,他盯着窗外那些黢黑的地方發呆,也許真有個鬼在那也說不定。
發了很久的呆,本來剛洗完臉從熱水裡出來的手和往常一樣冷得要命。乏了那還是睡覺吧,可是不想睡,桌子也冷。隻能看起散文,靜待早飯時間。
好不容易到點了,他伸個懶腰打算叫上崔翟邱佚一起。崔翟雖然興緻怏怏但還是打算跟他一起,倒是邱佚,難得見狀元趴在桌子上——睡覺?
“阿佚?走了,去吃飯!”暮辭帶着崔翟路過象征性推了下邱佚,邱佚卻沒有理他。
看情況不對,他又問:“你怎麼了?阿佚?”
“你消停會兒,我肚子疼。”邱佚擡起頭看了他一眼,手依舊捂着肚子,現在疼的還不嚴重,要是嚴重點說話都難,指不定還會罵人。
“你是吃什麼了?還是胃炎?”暮辭蹲下來扳開他的手,捂着一塊問:“是這疼還是哪?”
“就是這疼,你别揉了,快疼死我了。”邱佚臉色蒼白從嘴縫裡擠出這幾個字,“我沒病,就早上把你給我的那瓶奶喝了,現在倒黴死了!”
“我槽……”暮辭低下頭捂着臉發起抖來。
“暮辭,你沒事吧?”崔翟小聲地問。
“沒事沒事,有事的是狀元,他沒事作死作成這樣!”暮辭差點崩不住笑出聲,“崔翟你先去食堂吧,就狀元這樣,一時半會走不了。”
“那好,我幫你們帶一份吧。”
“嗯,給狀元帶倆饅頭對沖一下一肚子酸,謝謝啦。”暮辭親切朝崔翟揮手告别。
“拜拜~”崔翟出了教室門,莫名地也想笑,真是兩個都很有意思的人。
“喂,崔翟都走了,你還要憋到什麼時候?”邱佚看着他,臉色冷得吓人。
“哈哈!你蠢不蠢呐?我活了這麼久頭回見到這傻事!真是開了眼了。”暮辭捂着臉終究是沒笑得大聲,“這回還是你自己作死作出來的!”
“滾。”
暮辭沒管他,站起來悠哉悠哉跑到位子上在桌洞裡一頓找,握着個保溫杯和紅圓蓋裝着的活絡油又回來了。
“來,沒藥你就先湊合湊合。”黑色的保溫杯蓋子裡熱水氤氲着水汽被放到他桌上,“喝一點,要是有個熱水袋捂着效果應該更好,但是我沒有。”
他默默把熱水喝下去,喝完暮辭又像個勤勤懇懇的老媽子給他倒水。
“我這就個活絡油,你愛擦不擦。”
“你哪來的這麼多東西?”
“活絡油防犯困的!少他.媽廢話,趕緊擦!疼不死你真的是。”
他又默默背對着暮辭挖了一點活絡油往肚臍塗,内心嘀咕道:這差生真像個老媽子。
“我這要藥沒有,熱水管夠。”暮辭坐到四眼的位置上伸起懶腰,“多喝熱水對你還是有好處的。”
最後在暮辭的注視下,邱佚生生地喝了一保溫杯的熱水。那個保溫杯蓋壓根不頂用,還是對瓶口實在。暮辭本想說點什麼的,但人家是病号他怎麼好意思在這種時候說什麼别對瓶口這樣的矯情話?暮少爺的潔癖估計要被逼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