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發燒，愛麗絲，張嘴。」龍用尾巴卷起一隻杯子送到她唇邊，「喝掉這個，你會好起來的。」

她下意識地照做了。

甜而溫熱的藥劑輕緩地流過她的唇舌與喉嚨，慢慢舒緩了她的身心。或許是藥劑裡有助眠的成分，喝完藥不久，她又軟綿綿地倒下去睡着了。

龍擺好她的身體又蓋上被子，好讓她能睡得舒服些，接着用尾巴卷來毛巾，小心地擦去了她臉和脖子上的血與汗。

她的僞裝早在她還陷于夢中時消失了，此刻映在祂眼中的便是她原本的樣子。

是愛麗絲自己。

龍凝視着她，低下頭與她額頭相抵。

是祂太大意了，不知道亡靈的影響竟然會如此之大，甚至那還不是狄拉赫洛的亡靈自身，而隻是亡靈的情感，已幾乎要侵占她的身體，将她變成自己複仇的傀儡——

惡心。

從她額頭上傳來的溫度比剛才降低了些許，龍松了口氣，心想，明天應該就能徹底退燒了。

愛麗絲比祂以為的更強大，這很好，但她到底隻是個人類，如果再有下次……

祂坐起身，安靜地注視愛麗絲沉睡的面容。祂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那個誤入雪山、被祂所救的人類邀請祂離開雪山時曾說過，他覺得祂很孤獨。

孤獨。

那是龍第一次接觸到人類，也是第一次聽到“孤獨”這個詞，起初祂不理解它的含義，卻在和人類們相處中漸漸明白了——孤獨的并不是祂，而是那個說出這話的人類，人類需要和其他人類在一起才能活下去，所以他們才會一起工作學習，一起生活，所以，他們才會有“家庭”、“集體”和“社會”。

孤獨。

在希諾鎮意外斷開了與愛麗絲的聯系時，在她的靈魂深陷于精神世界時，在剛才狄拉赫洛亡靈的情感想要操控她的靈魂與軀體時，祂感到的那種藏于憤怒與不甘之下的感覺……是孤獨嗎？

如果愛麗絲不在祂身邊，祂會感到孤獨嗎？

在封印解除後，在愛麗絲回歸于人類，而祂回歸于雪山後……

祂會感到孤獨嗎？

祂再次在愛麗絲頸邊窩了起來。

第二日。

愛麗絲再醒來時已是中午。她坐起身，看見黑貓睡在她旁邊，不遠處的桌上淩亂地堆放着杯子、水壺、一些她沒見過的藥草和一罐蜂蜜、搗藥盅和她的随身布袋，昨晚她喝的藥劑大概就是這麼來的。

辛苦了。

她想摸摸龍的腦袋，又擔心弄醒祂，便先收了手。那藥劑的效果很好，她感到現在的狀态很不錯，如果忽略汗水蒸發後在皮膚上留下的粘膩感，稱得上是神清氣爽。

好吧，她忽略不了。

愛麗絲輕手輕腳地從被子裡挪出來，輕手輕腳地走進了浴室。

等她泡完澡出來，她已經又變成了農婦瑪卡的模樣，龍也醒了，正揣着爪爪窩在桌上看報紙，她遠遠地掃了眼，想起這是她剛到那天買的，這地方的報刊業不發達，這報紙已經是快一個月前的了。

見她出來，龍擡起一隻貓爪跟她揮了揮：

「愛麗絲，你現在感覺怎麼樣？」

“已經全好了，不要擔心。”

愛麗絲邊說邊坐到祂旁邊的椅子上，剛想收拾桌面，龍已擡起頭凝視她的眼睛：「愛麗絲，你還要去神殿嗎？」

是聽到她剛才在浴室裡和克萊斯特的對話了嗎？

她“嗯”了聲當是應答，想，是她吵醒了龍嗎？早知道先不接電話了。

但話說回來，現在這種狀況，連克萊斯特也說找不回那隻羊，如果想避免維拉妮那樣的悲劇，讓神殿介入是最好的選擇。

「你忘記昨晚的事情了嗎？」龍的聲音多了幾分嚴肅，「狄拉赫洛的特性很可能與‘同化’有關，愛麗絲，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

同化……意味着她很可能會失去自我，成為被狄拉赫洛操縱的人偶嗎？

愛麗絲想起昨夜的夢，感到一陣寒意輕巧地扼住了她的脖子，卻隻寬慰祂說：“我沒忘。不要緊，我不會進那個空白之廳的。”

或許是因為克萊斯特剛聯系過她，此刻她又想起，在離開翡翠城的前夕，她避開龍與克萊斯特進行的那場單獨的、“我有一個朋友”式的對話。

她始終記得，龍當初勸她離開噩夢之森時說過，她們被封印聯系到了一起，如果她死了，祂很可能也會一起死。

這也……太沉重了。

龍似乎不想她去深究這個問題，所以她也一直裝作不在意，但在差點真被克萊斯特殺死後，她必須得到确切的答案。

而克萊斯特的回答是，封印與詛咒不同，它本就是特定用途的魔法陣，根本不可能奪人性命，更不可能讓封印之下的生命同生共死，這是魔法師的常識。

所以，如果她真的死了，最糟糕的結果隻會是龍再次被封印起來。

至于最好的結果——克萊斯特幾乎是明示了——就是龍能趁機徹底打破封印，重獲自由。

她知道龍不太擅長魔法陣和咒語這種東西，但祂知道這種“常識”嗎？

是因為不想冒險才勸說她離開噩夢之森的嗎？

如果說狄拉赫洛想讓她成為祂複仇的人偶，那龍呢？

察覺到她在走神，龍便喚她：「愛麗絲，你在想什麼？」

“啊？”

她一凝神，便直直地對上了龍那雙黑色的眼睛，不知為何，她的想法就這樣毫無遮攔地被倒了出來：“你到底想要什麼呢？”

這問題沒頭沒尾的，愛麗絲說完就有點懊惱，正要揭過去，龍卻已看着她，平和卻鄭重地說：

「我想要你自由。」

自由。

她被這個回答打了個措手不及，無措之餘又莫名想到，是因為這一點，祂才幾乎從未幹涉過她的任何決定嗎？

自由……

愛麗絲頭一次感到這個詞如此陌生，她反複地咀嚼着這個詞，竟感到自己有些不敢觸碰面前的龍。看出她的遲疑，龍主動拿臉頰去蹭她的手背，直到此時，她才小心地抱住祂，讓祂把腦袋搭到了自己的肩膀上。

就這樣安靜地抱了祂好一會，她才再次開口：

“我也會，讓你真正地得到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