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奉興一掀紗簾跨了出來,立刻将紗簾合上,轉身怒道:“将功補過?你拿本朝命官當試驗品啊?萬一尚書大人救不過來呢!你有幾個頭可砍?!”
他長了一張菩薩臉,耳垂大,鼻頭厚,笑起來應該很和善,怒起來卻怎麼看怎麼不協調。
曹先生跪伏在地,渾身發抖道:“大人!大人!從醫的路子一向如此,誰也不敢保證一下就能治好,方子調整也是常有的事,望大人,望大人海涵,海涵啊!”
喬奉興為了在尚書大人面前表忠心,對曹先生是咬牙切齒,恨不得立刻拉出去砍了,須臾,尚書大人在紗帳中道:“算啦。”
他故作大方:“雖然受了大罪,好歹也緩過來了。治罪嘛,大罪可免。”
這基本算是命保住了,曹先生勉強緩了口氣,又聽尚書大人呵呵一笑,道:“不過小罪要罰,罰你繞着這小池塘跑一百圈。”
曹先生剛恢複一口氣,頓時身體一僵,從心底到嗓子眼一片冰冷。
這座池塘哪能叫做“小池塘”?!
分明也有幾十丈見方!
跑一百圈,他一個常年坐診看病的先生豈不要猝死在半路?
他這時想起一直跪在一邊的聶小裳。
聶小裳作為九尺潭的代掌櫃,一直默不吭聲,這個時候還不替他說幾句?他看了看聶小裳,聶小裳隻低頭不語。
曹先生手腳冰冷,心知自己都無以為力,何況聶小裳這樣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估摸着早被吓懵了。
喬奉興道:“還楞着幹嘛,跑啊!”
曹先生咬咬牙,從地上爬起,跌跌撞撞跑起來。
可惜他今日刻意穿的新衣服是窄袖長袍,收腰,衣領高聳,渾身上下收拾得極為端正,跑起來也極為約束,隻能小碎步往前溜……
喬奉興望着他那副笨拙的樣子,嘿嘿哈哈樂不可支。一回頭看還有個小女子跪在地上,道:“方才說什麼,你是九尺潭的掌櫃?”
聶小裳方才已看清了這裡的情況。
尚書大人體弱多病,十分矯情,甚至到了瘋魔的地步。
不在廳裡接待,是想出來曬太陽,可又怕受風,所以想出用紗帳遮擋的“好辦法”。
可惜時值初夏,大白天日頭正盛,紗帳裡不通風,可想有多悶熱。喬奉興那麼胖,方才從紗帳中閃出來,額頭上的汗珠幾乎要彙成小河。
喬奉興嘛,無非是一個逢迎媚上的馬屁精。
而方才曹先生一心表現,聶小裳就故意讓他盡情發揮,心中歎道真是個呆子,對官場真是一無所知。
聶小裳伏在地上,楚楚可憐道:“九尺潭掌櫃雙腿受傷,刻意托我代為向二位大人謝罪。”
尚書大人一想起自己拉了兩回肚子,身體裡白白流了多少水分,就十分痛惜,哼道:“謝罪?如果謝罪有用,是不是人人都不用……那個了?”
他忌諱說“死”這個字,經常用“這個”“那個”“駕鶴”等代替。
聶小裳道:“實在是個意外,還望大人海涵。”
尚書大人不依不饒:“意外?天下哪來那麼多意外。天上的鳥怎麼不忽然掉下來,水裡的魚怎麼不自己跳上岸,你倒是意外一個給我看看。”
話音剛落,蔚藍的天空中忽然傳來一聲鳥的凄叫,紗帳裡掉下一樣黑色的東西,正好掉在尚書大人懷裡!
一隻麻雀,一動不動。
尚書大人吓得魂飛天外,哇哇大叫,跳起身将麻雀抛在地上。
慘叫聲連跑在池塘對面的曹先生都聽見了,遠遠看着,以為尚書大人又在對聶小裳大發雷霆,心中不免幸災樂禍。
喬奉興圓乎乎的身子跑得奇快,沖進紗帳柔聲安撫尚書,扶他重新躺下,這才将那隻麻雀撿起,上下左右仔細檢查一遍,道:“翅膀受了傷,估計飛不動,就掉下來了。”
聶小裳早已将刀片收入袖中,佯作驚訝道:“受傷?尚書大人,這……這應該是個意外吧?”
尚書定了定神,沉默了。
他為保自己身體無恙,延年益壽,常年信佛拜菩薩,是各地名寺的常客,對這樣的“意外”,心頭一動,一下就想到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道理,覺得是佛祖在指引自己。
尚書大人道:“你你你起來吧。”
聶小裳跪了許久,腿都麻了,這才起身,并從門童手中接過一樣禮盒,遞到紗帳口。
“這是民女刻意為大人準備的一些點心,請大人嘗嘗。”
喬奉興将點心接過去,遞進紗帳。尚書什麼好東西沒見過,沒好氣地看了一眼,道:“本官從不吃這種甜膩的東西。”
聶小裳道:“這款點心叫做‘海天一線’。裡面放了新鮮的牡蛎肉,和以綠豆、牡丹、菊花,以清晨露珠當水,糖分很少,吃起來清甜可口,關鍵是,大人可知,牡蛎是上好的祛風良藥?”
尚書大人聽到“祛風”兩個字,眼睛一動:“拿來我再看看。”
聶小裳對中醫一竅不通,不過不影響伶牙俐齒:“金州人擅長以海中生物制酒制藥,大人想必也有所耳聞。這個季節的牡蛎肉質肥美,早一天嫌嫩,晚一天嫌老,其熱量居高,可祛風健骨,比太醫院的補藥都強。别的季節來,大人可就嘗不到了。”
尚書大人聽了這話,欣喜萬分,勉強按捺住,道:“呃……這個九尺潭還是很有心的。收起來吧。”
聶小裳趁機又道:“哎呀,民女真是忘性大,有一樣東西大人應該用得上的。”
喬奉興忙替大人問道:“什麼東西?”
“金州有一種上好的茶葉,叫作“春難覓”。這種茶葉十分珍稀,長在山上峭壁最頂頭,是以陽氣最足,又是長在深山,陰氣也足,隻有每年三月初一到初三這三天可采,過時就謝了,産量非常的少。可這茶葉滋陰補陽效果奇絕,既免得您天天出來曬太陽,也可補前幾日腹瀉之水,雙管齊下,真真就是為大人專門而生的!”
尚書大人被她說的心神蕩漾,如獲至寶,連官架子都忘記擺,連連道:“好茶,好茶!這就是我要的好茶!此次來金州,本官就是要找些像這樣的上好的養生用品。知我者,九尺潭也。”
聶小裳哪裡知道什麼神茶,她隻是打算随便從忘憂閣讨幾包茶葉糊弄糊弄,反正喝茶喝不死人。
尚書大人小心道:“哪天能送到府上?”
聶小裳小心道:“明日可好?”
尚書大人眉開眼笑道:“好好好,好好好……”
喬奉興趁機谄媚道:“大人,讓這位姑娘進來小叙,好生問問,咱們金州的寶貝可不少。”
曹先生在池塘邊氣喘籲籲跑了一圈又一圈,遠遠近近地看着這邊的情況,感覺越來越疑惑。
聶小裳與尚書大人說着話,一陣騷動後沒了期待中的下文。過了一會兒聶小裳就進了賬中,此時三人圍坐一圈,看上去親密無間,賬中傳來歡聲笑語,還……還聊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