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手花……”

一聽這個名字，其他幾家醫館的老闆都凝滞了，參差不齊地交換了眼神，其中悅東家的老闆黃西銀臉色最為難看。

黃西銀經營醫館十年有餘，同董澈相同，也是從父親手上接的棒，怎麼也算半個醫學世家，可他本人卻一點都不像先生，喜歡呼朋喚友，急脾氣，凡事都憋不住。

别人都在猶豫怎麼說，他脫口而出：“奇了怪了，今年兩廣雨水多，佛手花采摘不及都爛在山上，我們幾家店求爺爺告奶奶都進不來的貨，九尺潭怎麼搞到的？啊？”

所有人的目光看向董澈，董澈看向聶小裳。兩人心領神會。

董澈作勢風輕雲淡，哈哈道：“我九尺譚藥材的來源，沒必要向大家交代吧？”

黃西銀道：“有必要。”

董澈道：“為何？”

黃西銀幹笑兩聲：“為何？當然是懷疑你賣假藥了！眼下金州根本就沒有佛手花，所有的藥材行都沒有，你弄到了，”他用不屑的眼神看着董澈，小聲道，“不覺得奇怪嗎？”

韓祿鄉立即道：“對！就是假藥！喝了就尿血，不是假藥是什麼？”

董澈大笑：“笑話。你說假藥就是假藥，你誰啊？”

韓祿鄉道：“真的你倒是拿出證據來！”

董澈對他早已忍無可忍，用力一拍桌：“我憑什麼證明給你看！”

韓祿鄉：“憑小爺我尿血了！”

兩人吹胡子瞪眼僵持在供桌兩頭，有人忽然噗嗤笑了。

一樣的寬肩高身，一樣的垂順長袍，袍色一寶藍，一橘紅，一樣的典雅有格調。

可再一細看，董澈一頭微卷棕發，垂至肩下，五官俊逸，自帶仙氣，怎麼看怎麼無羁曠達。那位卻怎麼看怎麼像歪瓜裂棗，隻有身子能看，姿态差了五分，面孔更差了十分，雖然處處模仿董澈，站一起卻如同翻車現場，充分演繹了什麼叫做畫虎不成反類犬。

黃西銀幹咳兩聲，大約覺得需要轉移注意力，挽救一下祿鄉的形象：“呃……賬簿。隻要把賬簿拿出來，從哪兒進的貨，一目了然。如果是正規渠道，我們敬你，如果來路不明，哼哼……”

韓祿鄉食指沖天：“對！把賬簿拿出來。隻要把賬簿拿出來，從哪兒進的貨，一目了然，如果是正規渠道，我們敬你，如果來路不明，哼哼……”

忽然發現自己一直在重複别人說的話，又羞又臊，往地上吐一口痰，“我呸！今兒小爺我把話撂這兒，你要真能搞到這味藥，真藥，小爺我上自家祖墳上尿尿！”

人群中爆發出一陣歡樂的笑聲，女人們也叽叽咕咕笑了幾聲，漸漸都安靜了。聶小裳環視四周，暗覺不妙。

不少人的面部表情從最初的同情變為懷疑，漸漸又暗含嘲諷。

董澈無心學醫，也無心經營醫館，一心沉迷玩樂，蓋房子造輪船，驕人巷人人皆知。九尺潭在他們心中能輝煌多久，沒幾個人有信心。在藥材上造假，對董澈這種“不學無術”的花花公子而言，太應該發生了。

聶小裳站起身，依舊是一張娃娃笑臉：“諸位不要大動肝火，稍事休息，東來，沏茶。不就是賬簿嗎？董澈，我與你一起找罷。”說完拉着董澈到了後廳。

兩人躲進後廳，董澈反手一關門，道：“你忘啦？我告訴過你的，這批佛手花是高價從永樂藥材行進的。”

聶小裳道：“我當然記得。可你和他們這樣吵，吵到天亮都沒用。”

董澈道：“那怎麼辦？我們和永樂藥材行有約定，不能透露任何消息，因為市面上隻有這一批貨，悄悄給了我們。我爹死前和我交代，驕人巷隻有一個人得罪不起。”

聶小裳：“誰？”

董澈：“霍某人。”

聶小裳：“永樂藥材行的老闆？”

董澈：“對。他掌握好多稀缺藥材的來源，驕人巷的醫館都要靠他。我們九尺潭看着風光，實際也要看他的臉色。”

聶小裳道：“得罪了霍某人，就隻能配一些常規藥材，真正難纏的病治不了，九尺潭的名聲就壞了。對不對？”

董澈一豎大拇指：“果然與我心有靈犀。”

聶小裳拍開他的手：“好好說話。”

聶小裳對霍某人的名号當然不陌生，他的永樂藥材行不僅在金州數一數二，在整個江南都頗有威望，據說他在京城的眼線也不得了。

霍某人走到哪裡，哪裡就是焦點，哪裡就有一群人跟着，絕大部分都是想攀關系的生意人、官場人士或風月場人物。聶小裳每日在驕人巷街頭賣點心，遠遠的看見過不少回，隻是人多，被簇擁在中間的那個經常隻得見個背影。

聶小裳道：“做生意，信用最重要，既然有保密約定，當然不能食言。”

“就是這個道理，”董澈扒高兩節袖子，咬牙道，“搞不好要幹一仗。這些人都是有備而來，今天哪肯善罷甘休。許久不動手了，有點手生，我都幫你看好了，繞過這堵牆，藥架後面有一個洞，你個子小，正好鑽過去。别管我，你走了我好大幹一場！”

聶小裳覺得他此刻的樣子三分萌寵七分可愛，想想外面那群兇神惡煞，再想想九尺潭這幾個夥計，弱不禁風的曹先生，從不着急的東來，二熊三熊的熊樣，忍不住斜了斜嘴，勾出一個笑容。

其實方才進後廳的時候，她已随手從一盆花上摘了兩片枯葉，仿佛在給它清理殘葉。必要時這兩片發黃微卷的枯葉在她手上會變成薄刃，對付外面這幾個小混混足夠了。

聶小裳心中不慌，随口問道：“你讓我鑽藥架後面的洞？”

董澈道：“對。前幾年我養了一隻狗，叫‘小順子’，特别喜歡鑽牆，你還記得？”

聶小裳恍然怒道：“狗洞啊？！”

董澈将肩上一縷頭發潇灑地甩到後面，道：“忍一忍。大丈夫能屈能伸，小女子也要能屈能伸嘛。等這一仗打完了，我給你買一個驕人巷最大的棉花糖。”

聶小裳作勢掐他的耳朵，獰笑道：“想的美呀董澈，你從前門走出去，我從狗洞爬出去，嗯？你怎麼知道我沒有其他計劃？”

董澈雙眼雪亮，道：“你有好主意？”

聶小裳确實心中已有一計，剛想說，忽然聽外面一陣喧嘩聲傳來。

似乎有什麼新情況。

董澈道：“出去看看。”

兩人趕到前廳，正好看到曹先生站在幾個醫館老闆中間，手中拿着一疊賬簿，攤開一頁，高聲朗讀。

“景和十三年，四月二十五，佛手花，九十兩，購于永樂藥材行，合計白銀兩百七十兩。”

他特意将“永樂藥材行”一字一句地讀出來，微微帶着一股驕傲。曹先生合上賬簿，溫聲道：“這回各位都聽見了吧？我沒讀錯，确實是——永，樂，藥，材，行。”

方才蠢蠢欲動的人群，仿佛被這五個字吓到了，瞬間陷入安靜。

聶小裳和董澈也被吓到了。

曹先生居然毫無征兆地跑出來，直接把賬簿讀給所有人聽，來源、重量、購入價，分豪不避！

同花醫館的田蜜芽，悅東家的黃西銀，博裕醫館的候掌櫃，康樂醫館的甯老闆，四人仿佛也被喊了口令，同時閉上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