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很好看,手指很長,指節的上半段很直,給人一種铮铮筋骨的既視感。而他的指甲卻修剪得十份圓潤,以淨水輕點在信徒的額頭時,莫名地有種禁欲感。
罕答走到趙瑛的面前,食指從陶碗中沾水,然後在她額頭上觸碰一下。
趙瑛長久地注視着罕答的雙眼,他卻隻是垂着頭,以二人之間才聽得到的聲音說:“做得很好。”
昨晚趙瑛來找他時,他看出趙瑛拿給他的是從屍體上拔下來的青銅匕首。她問他認不認得這把匕首,其實就是在暗示,她要用這把匕首來找它的主人。
青銅器珍貴,貴族家也不一定每個子女都能擁有,一個奴仆隻能從他的主人那裡得到青銅匕首。氏族部落有自己的青銅作坊,每個家族的銅器作坊打造的青銅武器都不一樣。找到另一把一樣的匕首,就知道他的主人是誰了。
趙瑛很敏銳。她的确做得很好,值得他一句贊賞。
“多謝你,罕答大人。”趙瑛向他躬身行禮。此時神殿裡人多眼雜,她不能說出更多的,隻有一句多謝,既是對他的贊賞做出回應,也是對他今天願意配合她找到兇手的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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儀式結束後,女孩們離開神殿。鄭妘因為斷了腿,何珹十分體貼地為她叫來牛車,讓她先行離開。
今天上午發生的事實在突然,回住處的路上,大家都在讨論這件離奇事。當事人鄭妘更是成為衆人讨論的焦點。
“東攸侯和三公子這樣興師動衆,竟然當着所有人的面公布真相,鄭妘小姐好大的面子。”
“我不明白,三公子為什麼會為她做這些?前日趙瑛入獄,不過就是私下放出來就行了,說都不向我們說一聲。鄭妘怎麼會有這種待遇和排場?”
“就是,趙瑛好歹還是海岱城城主的女兒,鄭妘算什麼?大公子竟然還安排她乘車回去。”
“噓,姐姐小點聲。你們都不知道嗎?鄭妘小姐家可不僅是燎城鄭家的分支。她雖然在燎城的參選名額裡,但實際上她母親是石坊城的城主詹夫人!因為石坊城今年沒有參選名額,所以詹夫人才把她放到父族部落的名單裡送來參選。”
“你說石坊城,是那個非常富裕的石坊城嗎?”
“就是那個石坊城!鄭妘還是城主詹夫人獨生的女兒,所以你說她的身份是不是比趙瑛高貴得多了?”
“三公子難道是有意要與石坊城聯姻,所以才給鄭妘這樣大的體面?”
這句話一出來,女孩們都把壓力給到了宗姬。因為在今天之前,大家剛剛還在盛傳三公子要聯姻烏泉城,才過了一天,三公子可能的聯姻對象就從宗姬變成了鄭妘?要她們是宗姬,怎麼忍得了?便是忍了,該有多丢臉?
宗姬的女仆正想說話替自家小姐回嘴,宗姬攔住女仆道:“别多話。快走。”
她向來聰明自保,家族送她來參選,如果能選上神女,或者能嫁給哪位公子是好,但如果不能,那就要低調保守,以家族利益為先。不管她回應什麼話,傳到鄭妘耳朵裡,就是她在背後說是非,極有可能得罪人。
“三公子在神女擢選儀式結束前找到兇手,既是還鄭妘清白,也是對神明的恭敬。殺人兇手怎麼能成為敬奉神明的神女?”說這話的是鄭娴。
趙瑛沒有和她們一起出來,現在這麼多人中,隻有鄭娴是城主之女,出身最高,甚至鄭妘還是她族中的堂妹,如果不站出來說話,這些人還要怎麼傳鄭妘?
宗姬向鄭娴行禮作為緻謝,鄭娴也向她回禮。
人群中有人酸道:“鄭娴小姐真是說體面話一把好手。選什麼神女呢,該進王都去做邦交使節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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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離開大殿後,趙瑛沒有立刻就走。她留在神殿裡,眼看着貴女們離開,大公子和三公子跟随東攸侯離開,士兵們有序撤離,最後隻剩下一支小隊駐守神廟巡邏。
她還有話要對罕答說,這些話必須背着人說,特别是背着東攸侯說。留到最後,巫師們都各自離開去做自己的事了,趙瑛才敢往神殿後面走,想進内院去找罕答。
才走到後院,就迎面看到了罕答。
還好他沒走遠,得之渾不費力。畢竟神廟她不熟悉,萬一找半天沒找着,回去肯定來不及吃午飯了。本來做好了沒飯吃的準備,現在這麼快找到人,吃飯有希望了。
看到趙瑛折回的身影,罕答像是中了什麼蠱惑,徑直朝她走去。
“你留在這裡做什麼?”罕答問話的語氣很平淡,但他心裡卻有種如饑如渴的亢奮。
他離開神殿時,看到趙瑛就在原地沒有立刻離開,不知怎麼,他有預感,趙瑛留下來是為了找他。他幫她設計了今天這場比選的形式,她肯定有話要對他說。
但這樣的期待很反常,像他這樣的人,為什麼還會期待别人給他什麼反饋?
罕答從來都不在意别人的反饋或者感激。他見到的太多,得到的反饋太多。這個世上有太多聲音令他覺得煩擾。那些聲音都是為自己向他請托,隻有趙瑛的請求并不為她自己。也許就是因為這一點點特殊,他才會一時沖動答應幫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