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2019年8月13日,我們相聚在此,沉痛告别江懷風同志,追思往昔、緬懷今朝......”
正值酷暑,家屬院裡臨時搭的涼棚裡彌漫着熏人的臭味,擠滿了亂飛的蒼蠅,嗡嗡地配着樂。
唯有台上的主持人穿着正裝,滿頭冒汗也不曾擡手拭去,他艱難地維持着自己的職業素養,在煙霧缭繞的環境中憋着氣念着悼詞,一字一句地說着在場的人聽不懂的文绉绉的話。
“江懷風同志的一生,是光輝的一生、是燦爛的一生......”
聽到這裡,台下有幾個髒兮兮的老頭紛紛嗤之以鼻,搖了搖頭。
“啥光輝啥燦爛,老江死了,他兒子影兒都沒見着,唉!”
“造孽啊,就剩下個孫子跟老江相依為命這麼多年,去得也太不是時候,臨了了也看不見小明上大學。”
而這幾個老頭上了年紀,似乎有些瞎,看不見他們的旁邊就站着口中的“孫子”——江既明。
這孫子如今正值十八歲,往那一豎,沒有搭理他們。
他看似人魔鬼樣地穿着一套黑色西服套裝,實則是費力半天口舌才砍價到15塊錢一天租來的。
衣服是斷碼的,這身的可能剛從一個三百斤的肉球身上扒下來,外套崩了線,松松垮垮地挂在江既明的身上,為他身上吊兒郎當的氣質添磚加瓦,褲腿長得像唱戲的水袖一樣拖在地上,上面深深淺淺的灰白色污漬分不清是借來就有的還是在地上沾的,一旁的黑貓湊近了一嗅,兩隻前爪當即開始刨,做出了“埋屎”的動作。
黑貓埋完之後舔了舔自己爪子,本想優雅地功成身退,走半道卻又拐了回來,目的性明确地轉身将臀部朝着他,而後優雅地輕輕擡腿,把江既明的腿當成了一處标記點,滋了一泡尿。
江既明沒有低頭,目光直直地盯着某個角落,眼睛都沒眨一下,隻是輕輕地陰森森地從牙縫中蹦出這麼一句:“寶貝兒,兩個選擇,要麼舔幹淨,要麼給我家老頭殉葬。”
貓耳朵很靈,它似乎能聽懂江既明的話,驟聞噩耗,于是也不管尿沒尿幹淨,“蹭”的一聲撒腿就要遠離這個出言不遜的死變态人類。
誰成想貓爪子在狂奔的時候,被腳下哪個臭不要老臉的吐的痰滑倒了,後腿直接掃在了顫顫巍巍的桌子腿上,本就被大爺大媽壓得搖搖欲墜的桌子再也支撐不住,臨終前拼盡全力發出最後一聲“嘎吱”,壯烈倒地。
光是桌子倒了還好,結果連帶着這一桌的老頭老太都沒坐穩,多米諾骨牌似的全都一屁股癱在地上。
貓還沒來得及殉葬,一幹老頭老太倒是緊趕慢趕到了鬼門關。
“诶呦,我的老腰诶!”
“疼!疼死我了!”
一旁的江既明頭一回見此波瀾壯闊景觀,沒忍住從鼻子裡發出一聲笑,他先是觀賞了一小會兒,而後一側頭對上了爺爺的遺像,那雙凹陷而有神的眼睛大有沖出相框揍他一頓的架勢。
“......”
江既明用腳後跟都能想得出那老頭要是還活着,肯定自己也會坐在一旁笑盈盈地觀賞這幫老東西表演“排山倒海”,但是看到旁邊跟他一樣的江既明,又會一巴掌掴到他腦門上。
他突然想起爺爺生前有一次類似的情形,他是如何含笑罵的。
“臭小子,我這個快死的人笑是幸災樂禍,你笑那就是不尊敬長輩,心裡對那些個老家夥再怎麼厭煩,世俗的面子上也得過得去,不然等你摔倒爬不起來的時候,别人也會沖你大笑!”爺爺看着江既明強硬又空洞的眼睛,覺得這小子的心可能是空心的,于是他咧着的嘴角似乎有些僵了,橫得要飛上天的眉毛又憂心地掉了下來,他不知想到了什麼,于是盯着江既明良久,才歎了口氣,放輕了語氣,“還有啊,小明,别怪爺爺多嘴,你......人要是不敬些什麼、不畏些什麼,遲早會出大問題的。”
江既明想到這裡,眼睛微微地閃動了一下,像是有一根細密的針在他的心髒上紮了一下。
于是瞅了一眼同樣站在他身邊的一個胖胖矮矮笑得快直不起腰的年輕人。
他拿胳膊肘頂了頂那人:“老福,走,去扶一下。”
“啊?哦。”老福對于江既明突然的轉性有些意外,但還是聽了他的話,跟他一起上前去扶。
得虧這群老一輩的幾乎都是被兒女接到城裡來住,幾乎務了大半輩子農,來到城裡也不閑着,每日天還沒亮就起床鍛煉,雖躲不過歲數增長,但身體素質比當代眼眶發黑内裡虛虧、冷不丁站起來就眼前一黑的年輕人強多了,因此沒幾個摔出事的,跟閻王爺認個臉熟就又回來了。
其中一個臉長得的瘦瘦長長像個棗核的老頭,摩挲着自己尖銳的下巴和胡子,蔫不拉幾地朝着江既明說:“小明啊,你這孩子就不能找幾張穩當點的桌子嗎?瞧給我摔的!”
他旁邊另一個老太跟着小聲嚷嚷起來。
“咱這院子又不大,非要擠在這辦......”
“可說呢,要麼就别辦,人都死了,整這套給哪個看?”
這話一出來,江既明先皺了皺眉,還沒來得及說話,老福早感覺江既明今天不在狀态,默認他戰鬥力還沒拉滿,所以率先開了口:“你要有錢租場地,你把江哥家老頭擡到那去!”
城市裡不像農村,本不能随便劃拉一塊别人家門口的空地就“擺席”,随着臨川市經濟的快速發展,城市裡的高樓林立,頗有火箭般直沖雲霄的架勢,大街上越來越多朝氣蓬勃的年輕面孔與新鮮血液,争着搶着趕上這班“火箭”,隻可惜火箭啟程太快、座位太少,城市的快速發展總是落下那麼一批人,眼睜睜地看着貧富差距增大。
其中就包括這個在臨川老區的家屬院。
這院子原是上世紀末臨川市一個紡織廠的家屬院,誰知千禧年的浪潮太大,直接将這個紡織廠拍在了沙灘上,破産了。
隻剩下家屬院以及失業職工們這些個“遺産”無人處置也無人問津,這個廠裡的大多數并不是城裡人,而是從農村考到臨川市職業學校的農民家庭的窮學生,他們盛滿着希望的碗筷被砸了個稀巴爛,都還沒顧得上拍幹淨沾在身上的沙塵,便忙着啟程尋找着各自的出路。
到現在,似乎誰都不願意碰這塊生了鏽的破銅爛鐵。改造老舊小區的動向幹打雷不下雨,原住民早已聽得麻木,能搬出去的早都捏着鼻子趕在房價指數型增長前買新房了,隻剩下沒找到出路的那批人以及在外打工留下的老人孩子在這腐爛。
所以,一個葬禮而已,沒人稀得來管。
“呸你個沒娘養的小雜種,怎麼跟老娘......老人說話呢!還懂不懂那啥......尊老愛幼啊!”老太太被江既明身邊的人一怼,本來操了一輩子的方言俗語和粗口,現在面對年輕人卻硬憋着一口氣,非要掰扯出幾個文绉绉的詞,用蹩腳的普通話說出來,“我看你們幾個有爹生沒娘養的都一個德行,都能活活把老頭氣死,要是真孝順,自己怎麼不去死啊!”
“看誰他媽死得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