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是這樣。
怪不得那些站在上帝視角的讀者最初會覺得人間失格并不是對人類充滿惡意的存在,會覺得它可以被愛感化。
怪不得有那麼多人會被它欺騙,心甘情願地被它帶着跳下懸崖,并且以為自己能夠實現自己曾經不敢想象的願望。
怪不得它此刻的形象是漆黑的斯芬克斯,一隻有着自己神話原型的生物。就和那些被“人間失格”用人類制造出來的怪物一樣。
“我之前說的東西原來沒有錯啊。”
夏章霧突然笑了:“你不是人間失格。你甚至連文學負面體都算不上,斯芬克斯。”
在文學負面體這種存在對人類隻有恨的情況下,為什麼面前的這個東西口中的“愛”不是謊言?
答案很簡單:
因為斯芬克斯并不是文學負面體。
它不是人間失格。
——畢竟,鮟鱇魚頭頂上為了引誘獵物而進化出的發光器官,怎麼能等同于鮟鱇魚本身?
夏章霧緩緩地、緩緩地收斂了自己臉上的笑容。
畫外音說過,為了更好地傷害人類,文學負面體必然戴着自己用于欺騙的假面。
而他現在終于明白了:人間失格用來欺騙人類的東西,從來都不是依靠臨時的表演或者情真意切的僞裝。
它隻是制造了一個怪物而已。
它隻是制造了一個真正“愛”着人類的怪物,又把足以扭曲人類的能力交給了它而已。
僅此而已。
而這隻被制造的怪物此刻正困惑地看着它。但很快,它的臉上浮現出恐懼。它突然開始了劇烈的掙紮,不惜徹底損壞身體也要進行的掙紮。
“我之前一直在想,如果人間失格的傳染模式真的類似傳染病,那麼其中必然存在着一位‘零号病人’,也就是第一個患有這種疾病的個體。”
夏章霧緩緩走到怪物面前,語氣平淡地說。
那隻漆黑的生物扭曲成一團,那對蒼白的眼睛此刻緊緊地閉合。它渾身上下都呈現出了拒絕傾聽的狼狽姿态,但人類依舊在說。
他的語氣平淡,漠然,且毫無憐憫之心:
“我一直以為那個人是太宰治。但現在看來,應該是你才對。”
夏章霧把刀拔下,然後在對方反應過來前便切斷了這隻生物的利爪——這一步有點困難,因為你總是很難判斷出這麼一團漆黑玩意的爪子到底位于什麼位置。
然後夏章霧便捏住對方的脖頸,把它提起,直視着怪物那對毫無内容物的眼睛。
它曾經是第一個受害者。它曾經是個人。
它現在是人間失格的一部分。它甚至背負了作為文學負面體的痛苦,背負了“被三次元人類抛棄”的痛苦,以為自己是人間失格本身。
它死後,人間失格會死嗎?
“可以。”
那個許久都沒有出聲的作者突然開口:“人間失格就寄生在它身上。真正的人間失格就在它的記憶裡,甚至取代了它原本的記憶。但它也因此成為了人間失格的牢籠。”
作者的聲音顯得格外的冷靜:“隻要你徹底地殺了它,那人間失格也會死去。”
“這樣啊。”
夏章霧輕聲地說,像是突然對面前的事情感到了無聊和厭倦。
他斜眼瞅着被自己提起來的這隻斯芬克斯:
“喏,既然你已經明白了自己現在的情況,那就向我提問吧,小家夥——至于那個問題的内容是什麼,我們都彼此心知肚明。”
“我會回答你的疑問,我會讓你解脫,我會讓你自由。我會讓你跳入懸崖,正如那些被你帶入深淵的人類那般。如果你不提問,我就會讓鐘塔侍從毀滅青森,甚至更多的地方。你會被困在死者的記憶裡,再也無法‘拯救’任何人——雖然你本來就沒有拯救任何人的義務。”
他說:“所以問吧,斯芬克斯。”
怪物看着他。
怪物看着人類。
在那一刻,它似乎明白了什麼。但它似乎甯願自己什麼都不明白。它發出一聲短促的嗚咽,簡直就像是個小孩子那般。
夏章霧耐心地等待着,等到這個怪物終于停下仿佛痙攣的顫抖,開口說話。
“那個問題是,什麼是人。”
斯芬克斯的聲音很緩慢,也很疲憊。
夏章霧眼睛都沒眨,張口道:
“人就是……”
但他的話被打斷了。
“——對于太宰治來說。”
它用仿佛被熏啞了的聲音如是補充。
人類短暫地愣住。
“原因。”他說。
“因為太宰治和我一樣。”
怪物擡頭看着他。
它的聲音突然平靜了下來:“我們都是被拒絕和抛棄的可憐蟲。因為我們都是不被期待的人造赝品。因為我們分享相同的命運:我們因為一些偉大的東西而誕生,也注定成為那個真正偉大之物的影子。”
怪物空白的眼睛注視着他。
誰也不知道它的内心到底在想些什麼,人類從它身上得到的東西隻能是一團漆黑。
“因為我不會相信你。因為我相信他,因為我相信我真正的同類。因為我相信——”
它說:“你絕對無法給出他想要的、有關‘人’的回答。”
大約持續了四五秒的沉默。
“哦。”夏章霧點點頭,沒有認同也沒有否認,隻是突然說道,“我還以為你的回答會是,因為你答應過,要與那孩子再見一面呢。”
他擡起握着刀的手。
鋒利的獵刀插入斯芬克斯兩眼之間的位置。
幹脆利落,一刀斃命。
結束了。
“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