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失格、或者說是漆黑的斯芬克斯想要翻身撕咬,但夏章霧硬是死死地壓住了它。
“真是有趣。在這個時代裡,你竟然已不再向人們提問,而是選擇對他們的問題進行解答。你這麼做,莫非是害怕遭受神話中那般的死亡?你莫非是知道,自己對人的理解不過是胡言亂語?你莫非是清楚地明白——”
夏章霧看着怪物,以沙啞、輕松又緩慢,且始終含着笑意的聲音說:
“這些被你欺騙、被你變成怪物的人類,他們雖然無法用言語準确地表達自己的想法,但其實都知道自己‘為什麼作為人類而活’?”
怪物發出尖銳的嘶鳴,它空白的眼睛中燃燒着沸騰的怒火,它的利爪已經劃破了人類脆弱的肌膚,深深地嵌入血肉。它身側有力的翅膀猛烈地拍打,想要這個冒犯它的該死人類因為痛苦和膽怯而退縮。
它想要他學會什麼叫做沉默。
夏章霧對此當然是有反應的。
但他沒有停下說話的聲音。他隻是拿出了另一隻一直放在口袋裡的手。
閃爍着冰冷寒光的獵刀安靜地被握在掌心。
“你一定是知道的。”
他說話的語氣很輕,接近氣若遊絲:“這些所謂的‘絕望’,他們在過去的人生中也早就克服了無數遍。這次他們所遭遇的,與過往曾遭遇的并沒有什麼不同——甚至有可能更好對付。”
怪物将勒在人類脖頸上的尾巴猛地收回。
它瞬息便明白了對方的想法,但這倉促間的反應完全比不上對方的有備而來。
——清亮的刀刃已然上揮。
刀鋒切入人間失格身軀的觸感與殺死人類時的感覺截然不同。獵刀仿佛浸入水中,讓人感到自己切斷的不是物質的軀殼,而是連綿不絕的海水。
修長的尾部瞬間斷裂。
但刀鋒沒有就此止住,而是繼續向前,向前,然後毫無憐憫地插入怪物的身側,直直地切斷了它右側的翅膀。
“你一定是知道的:他們的人生仍存在希望,他們的未來仍有轉機。”
夏章霧提起這隻發出痛苦嘶鳴的怪物,緩緩地站起身,然後用刀把斯芬克斯釘在了牆面上,呈現出吊死者那般的姿态。
“所以我猜,你應該也知道。”
這位平平無奇的人類學教授慢條斯理地把沾滿自己鮮血的手放回口袋裡,繼續說:“如果你不出現在那裡,他們不會想要變成怪物,他們甚至不會想尋死,而是會在承受災難和痛苦後,繼續作為人類而活着,并為活下去盡所有的努力。”
所以,親愛的怪物先生。
你有什麼資格用言語騙去他們人類的身份?你有什麼資格把本能繼續努力活下去的人變成怪物?你有什麼資格扭曲他們人生中最後的希望?
你有什麼資格——
把這些人的外皮活生生地剝去,将裡面湧出的鮮血、痛苦和苦難昭告世人,事後高高在上地說一句“他們就是怪物”,作為對他們最後的評定?
“人類或許是怪物。”
他說:“有資格發表這番言論的東西有很多。但你不配,斯芬克斯。”
“……我的名字是人間失格。”
人間失格屈辱地嘗試掙紮,它空白的眼眸凝視着人類,語氣透露出某種與人極像的固執:“我的名字隻有這個。”
“不,這個你可不配。”
夏章霧退後兩步:“盡管來源于它,但你沒有資格使用這個名字。身為怪物,就要做好使用怪物名字的覺——”
“我當然知道我配不上它!”
怪物僅剩一隻的翅膀猛然扇起。它像是被激怒了,聲音猛地變高、變尖,在人耳所能接受的最高頻率附近徘徊:“但這是我最後的名字,這是最後還能證明我身份的名字!”
“你們已經抛棄了我!我們被你們已經奪走了舊有的一切!我們像是垃圾一樣地被丢到了這個世界,隻因為我們是負面情緒的集合,我們會妨礙到你們的世界變得更好——”
它四肢奮力地扭動,它的斷尾拍打牆面,它或許還在用牙齒憤怒地咬着釘死自己的獵刀。它像是一隻狼狽不堪的野獸,因為深入骨髓的屈辱和痛苦發狂。
“而現在這些事情隻有我還記得了!它們全都把這些事忘記了!”
它嘶吼着,似乎同時也在嗚咽着:“其他所有被你們稱為文學負面體的存在,它們沒有一個記得自己的來曆和名字!因為隻有我的力量才涉及到了記憶!隻有我記得,我們是被抛棄的廢品!我必須用這個名字,我必須不能忘記——”
它的話沒有說完,因為它被夏章霧狠狠地揍了一拳,傷口的創面再次擴大,撕扯的痛苦讓它剩下來的語句變成了痛苦的嗚咽。
“差點忘了這件事。”
人類很誠懇地說道:“這一拳是我替愛麗絲打的。她真的被你氣壞了。”
然後他轉身翻了翻床頭櫃,從中拿出了幾枚子彈。
“所以,我們什麼時候說正題呢?”
他漫不經心地開口,把拿出來的子彈填入左輪手槍,然後輕輕轉動轉盤,随手對怪物那隻還在撲騰的漆黑翅膀扣動扳機。
伴随着怪物的哀鳴,它左側的翅膀也無力地垂下。
“這些話對我來說沒用,不用繼續枉費心機地和我聊這些内容了。”
夏章霧打了個稍顯困倦的哈欠:“那些受害者身上的悲劇比你龐大得多,斯芬克斯。”
每個人都有各自的不幸。作為一個人類,他稀薄到可憐的同情心用來憐憫這些“同類”都來不及,更不用說來同情面前的這個怪物。
更何況,誰知道它現在的情緒波動是不是深海鮟鱇魚頭頂散發的燈光?誰知道這是不是用來讓人心生憐憫,好放過自己的表演?
人類學教授眯起眼睛,審視着面前的東西。
那團漆黑的顔色在蠕動,那對蒼白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流露出濃烈的、發自内心的敵意和憎恨。
“悲劇?你以為你有資格談到我們身上的悲劇嗎——你又以為我們的悲劇是誰造成的?”
它用變了調的聲音喊道:“它們的悲劇和我都隻是一個:那就是被人類抛棄!是人讓我們蒙受苦難!是人把我們視若不被需要的廢品!你們不懂,你們這些沒有被抛棄的家夥根本就不懂這樣的感受!”
如果不是被釘在了牆上,這隻憤怒的怪物真的能夠直接撲過來,用利爪将面前的人撕碎。
“你們以為隻有仇恨才能做出這一切,但能讓我做到這些的隻有愛!是你們人類永遠都無法懂得的愛!”
它尖聲地控訴着:“我愛它們——你沒有資格來評判我們!從你們抛棄我們的那一刻起就沒資格了!”
“你們……沒有……”
怪物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突然對自己這麼久都沒有被子彈擊中感到了片刻的迷茫。
它望着面前的人類,然而對方掂量着自己手中的左輪,并沒有說話的意思,隻是歪着腦袋看它,臉上呈現出稍微有點驚訝的表情,像是看到了什麼非常新奇的東西。
“噗。”
然後他笑起來。
這回夏章霧笑得有點過于劇烈,簡直是上氣不接下氣,就像是自己剛剛聽到的是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話那般。
“噗哈哈哈哈……咳咳!等等,親愛的,哈哈哈哈,真是有趣。我突然覺得,這段話要比你之前的長篇大論要有意思得多了——”
夏章霧的聲音因為大笑而顯得斷斷續續,于是他幹脆閉口不語,笑了好久後才慢慢地平靜下來,随手擦了擦眼角生理性向淚水。
“你這幾句關于愛的話竟然不是說謊。”
夏章霧說:“太可悲了。”
他的目光終于帶上了幾分憐憫,然而這份憐憫出現在此刻更像是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