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對令人毛骨悚然的白色眼睛緊緊盯着夏章霧的臉。
“你瘋了——”它的聲音壓抑着怒氣。
“我沒瘋。”夏章霧輕松地回答,“瘋的是你。連這種不緻命的危機都會被吓一跳,然後匆忙閃開。你這不是人的家夥也太拟人了。我現在很擔心你的精神狀态啊。”
人間失格深深地看着他,然後突然回答了夏章霧開槍前就說的話。
“他們就是怪物。”它說,“人本來就是怪物。”
它依舊沒有選擇用身軀接住子彈。
一種強烈的危險和不安感籠罩持續性地籠罩在它的意識中,讓它下意識地避開了對方的攻擊。但與此同時,強烈的自信告訴它,就算是這個影子死了也無足輕重。所以它也沒有像個失敗者一樣狼狽地逃離。
它選擇遵從自己内心被點燃的怒火,給面前的人類一點真正的教訓。
第三發子彈。
利用漆黑身軀制造的視錯覺躲開。
“說起來,我有點好奇。”夏章霧說。
第四發子彈。
通過隐沒于陰影中躲開。
“其實,我最初覺得隻要一槍就可以解決我内心所有疑惑的。”
人類的聲音依舊散漫,他完全沒給人間失格靠近自己的機會:“但怎麼說呢,你的應對方式有點超出我的想象。”
夏章霧的槍法也超出了人間失格的想象。
他的每一槍都把之前出現過的所有情況考慮在内,每一槍想要躲避都比之前要更加艱難。這種飛速提升的水平讓它懷疑這個人之前的行為隻是在試探。
試探自己玩“躲避球”的水平。
第五發子彈。
漆黑的怪物終于張開了翅膀。
也就是在這一刻,人類才能意識到:人間失格頭顱上方的兩個三角形并非是貓的耳朵,而是它身後翅膀微微收攏時露出的凸起。
隻是因為它身上漆黑的顔色模糊了所有的細節與輪廓,像影子一般地仿佛不存在任何體積,人眼才下意識誤判了這兩個輪廓所代表的東西。
而在此刻,這對有力的翅膀在它的身側拍打着空氣,帶着這隻貓形生物的身軀在空氣中劃出一個優美的弧度,讓子彈再次落空。
但夏章霧沒有露出任何失望的表情。他眯起眼睛,定定地看着這一幕,然後突然笑起來——或許隻有這一刻,他的笑容才是完全真心的。
仿佛他開那麼多槍,就是為了這個時刻。
“果然。”他說,“那是你的翅膀啊。”
然後便毫不猶豫地扣動扳機。
第六發子彈穿過滾燙的槍膛,向前射出。
這一槍避無可避。或者說,人間失格為了躲開前面的五發子彈已經黔驢技窮了。在拿不出新東西的情況下,它沒法躲開這一槍。
子彈穿過它的黑色羽翼。
怪物嘗試閃避的動作失敗了。它從空中跌落而下,發出憤怒的尖銳聲音。夏章霧收起左輪,吹散槍口飄出來的煙霧——這次他總算得償所願了——然後前沖,屈膝壓在跌落的怪物身上。
他用膝蓋死死地按住對方的胸口,一隻手掌緊緊掐住跌落的怪物的咽喉。
“你運氣真好。”
他說,露出燦爛的白牙:“正好六發。”
實際上是他的左輪容量隻有六發。
被壓制的怪物發出憤怒的嘶鳴。它修長的尾巴猛地甩了過來,緊緊地勒住夏章霧的脖頸。就這樣,人類與非人的怪物用盡全力勒着彼此的脖子,都想要先一步把對方置于死地。
盡管他們都知道,這隻是一段記憶。他們無法殺死一段記憶當中的對方。
“咳咳咳——還真是暴力。”
被扼住咽喉的夏章霧在笑,很燦爛地笑。
那是終于驗證了自己猜想後的笑容。
他金棕色的眼睛中燃燒着興奮的火焰,在不知是單純生理性還是來自喜悅的淚水中折射出璀璨的光芒。
“人間失格。”
他拼命地掐着面前生物的脖子,壓倒在對方的身子上,艱難地、暢快地笑着:“哈,人間失格?”
怪物的尾巴更加用力地縮緊,但依舊沒能阻止面前的人類——面前的先知、面前被這個世界的造物主所欽定的生物繼續發話。
“咳咳,不,你配不上它。你配不上一部真正文學作品的名字。倒是有另一個名字也非常适合你。它正好就是你現在的形象。”
夏章霧毫不在乎地咳出一口血。他死死地扼住怪物的咽喉,居高臨下地投以戲谑的目光。
“所以,做點更符合你身份的事情,怎麼樣?”
他吐字的方式在話語裡過于嘲弄的尖刻對比下,顯得很輕、很溫柔,就像是情人間的呢喃:
“對我問出那個問題吧,親愛的。”
——他已然明晰對方的身份,他已然知曉真正的殺死對方的方法。
在這一刻,夏章霧想到了很多。
他想到了那些以扭曲的神話生物姿态而死的普通人們;他想到了讀者們口中講述“何者為人”的那本《人間失格》;他想到了對方勒住自己的長尾和巨大的羽翼;他想到了坂口安吾看到的所有與人間失格的交流内容中,那個怪物都從未提出過問題,隻有對他者問題的解答。
他想到了觀衆小姐所說的“自我認識”,他想到了銀杏蝴蝶葉所說的“明白自身存在的意義。他想想到了玧末、暮川夜等許許多多的讀者,半開玩笑地說出的“嘴炮說服”。
他想到了那位讀者,飄然如煙所說的話。
「因此,我不得不在此提問:你認為什麼才是人?人應該是怎樣的?
或許在面對人間失格的過程中,明确這兩個問題的答案會相當重要。」
是啊,您說對了,非常重要。
他注視着怪物那對充斥憤怒的雙眼,在窒息帶來的瀕死體驗中,發出諷刺的、愉快而又肆意的大笑。
答案原來離他們如此接近。
答案原來如此簡單而又水到渠成。
夏章霧咧着嘴。
他能夠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手指死死地嵌入對方的身軀。他能夠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渾身的肌肉仿佛都是以燃燒生命為代價而發力。他能夠清晰地感受到冰冷死亡正在來臨。
但與此同時,他還能夠清晰地聽到自己狂笑的聲音。
“所以回答我啊,提問我啊!向我問出那個你最喜歡向人類問出的問題!”
他聽到自己說着,大笑着:
“你這吊死絕望之人的繩索!你這——早已不再提問的斯芬克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