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出聲的人似乎也隻是随口一問,很快就接受了這樣的安排:“先通電十秒再說。”
就在這句話說出口後,這段記憶便消失了。
和之前許許多多的内容一樣,沒有後續。
記憶的主人似乎已經把這些與痛苦相聯系的過往遠遠抛開。它們都不重要了,真正具有意義的東西在更遙遠的地方。
坂口安吾在記憶洪流當中盡可能地睜大眼睛,看着無數斷裂的記憶如同重新奔赴人世的蜂鳥,朝着更加靠近“現在”的某個時間點湧去。
直到記憶驟然被籠罩在一片黑暗裡,所有的一切才突然放緩,一段穩定的記憶到這裡才出現:更加清晰的悲傷撲面而來。
坂口安吾隻感覺到了一隻不安的動物。這隻動物無措地睜大雙眼,茫然地依靠着自己同伴們的身軀,在黑暗當中本能地感到饑餓,但又不知道到底如何填飽自己。
這個孩子從未遭遇到過如此緩慢而又遲鈍的痛苦,以至于都不明白它該歸類于傷害還是恩賜。她把自己的臉靠在同伴們的懷中,她的懷裡擁抱着别人傷痕累累的軀體。
他們互相依偎,在寒冷和饑餓中瑟瑟發抖地親吻着彼此的臉頰和眼睛,從别人幹裂的唇角和肌膚的觸碰中獲得僅剩的安慰。
黑暗無處不在,但沒有給他們帶來比迷茫更多的東西。在這個突然發生了變化的世界裡,他們抱着彼此,反而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帶走同伴的人不見了,帶來痛苦的人不見了,一切美好到他們都不曾想象過。甚至就連腹中鈍刀子割肉般的痛苦,他們都感到受寵若驚。
“謝謝你,52号。”
記憶的主人用遊絲般的氣音在另外一個孩子的耳邊說:“是你帶來了黑暗。”
“真好。”另一個孩子說,他虛弱的聲音掩蓋不住渴望,“52号,等這裡重新亮起來後,你能用你的能力,幫我們把黑暗再帶回來嗎?”
如果這些平均年齡隻有七八歲大的孩子中也會誕生宗教,第一個得到他們歌頌的必然是有關黑暗的神明。52号會成為最受愛戴的教宗。
但現實沒有如果。坂口安吾感覺到記憶主人所抱住的身軀冰冷得可怕:52号很有可能在所有故事發生前就死去了。
沒有回答,一片安靜。于是孩子們再度沉默,直到記憶的主人被什麼東西吸引了注意力,目不轉睛地看去。
黑暗。
覆蓋每個死角的黑暗當中,突然出現了兩隻蒼白的圓孔。
很快,黑暗開始蠕動。
它拉長、膨大、分裂,然後緩緩爬上屍體的身軀。直到這一刻,人類拙劣的感官才分辨出那并非是黑暗,而是某種顔色與黑暗一般暗沉的生物,那對蒼白的孔洞則是它的眼睛。
然而這就是全部:沒有圖案,沒有細節。
除了多了對“眼睛”,這個漆黑的生物如影子般隻有輪廓。它的輪廓像貓,同樣有着流線型的修長身軀和面條般的長尾,大概是頭顱的圓形部位有着兩隻三角形的凸起。
坂口安吾見過這個東西,就在之前看到的其他人的記憶裡。但那些經曆都并不清晰,他之前接觸的記憶太碎片化了,遠不如這個完整。
“晚上好,穗波小姐。”
它禮貌地和記憶的原主打個招呼。
沒有回答,隻有一個氣音緩慢地從人類的喉嚨裡湧出。坂口安吾聽懂了這是在表達困惑:記憶的主人不知道面前的東西是什麼,也不知道這個稱呼是在喊誰。
“這是你的名字。”黑色的影子說,“那時候你還不叫43号。你大概不記得了:你出生在秋田,那時正好是初夏,稻穗在風中搖曳不止,所以你有了這個名字。”
空氣是安靜的。
坂口安吾隻感覺到一種怔愣愣的思緒正在記憶裡面回蕩,記憶的主人似乎開始認為這裡是夢了。
“你們被從家鄉帶走了。”
怪物的聲音緩緩地說着:“你們被從父母身邊奪走了。你們被帶到這裡,生活中隻有痛苦和絕望——家鄉風的聲音,家裡飯菜的味道,還有陽光下行走的感覺都已經和你們無關。”
坂口安吾敏銳地察覺到了對方用的第二人稱是複數。對方似乎不隻是在對穗波一個人說話,也是在對這個實驗室裡所有的人說話。
然而沒有一個回答的聲音。
隻有一個極其茫然的句子,像是春天的柳絮那樣從主人的口中飄出。
“什麼是……水稻?”穗波說。
就連怪物也在這個問題面前沉默片刻。
“是讓人感到幸福、溫暖和被愛的東西。”
它這樣回答。
那對純白色的、沒有虹膜也沒有瞳孔的怪物眼睛中清晰地倒映出屬于人類的眼眸。
它說:“種水稻的地方有你們的家。”
屬于人類的眼睛和怪物一樣幹幹淨淨,裡面是純粹的茫然、不解與悲傷。
“真好。”有小小的聲音問,“為什麼我們不記得了呢?”
因為他們被帶到這裡時還太小了。因為人類的記憶本身就是很容易模糊的東西。因為在這裡的生活糟糕到讓人沒有力氣回憶過往。
因為——怪物口中的皆是謊言。
“穗波”抱緊了自己的同伴們。這群小獸在黑暗裡蜷縮成團,把自己隐藏起來,隻有清澈的眼睛依舊怯生生地注視黑暗、怪物和注定到來的死亡。
他們似乎突然在黑暗中明悟了某些東西。
“你能——”
她仿佛在用最後的力氣開口,她的聲音很細很細,說話如同一次精疲力盡的喘息,但裡面的渴望卻清晰無比:“帶我們回那兒嗎?”
怪物以蒼白的視線注視着孩子們。
一個聲音突然在坂口安吾的耳邊響起。那并非開口說話的聲音,而是某種思緒,某種念頭。它們和悲傷的情緒一起,在記憶當中徘徊。
那個聲音說:
不管怎樣都好,就算是夢也好。如果真的存在的話,我也想要看看那麼幸福的地方。
那個聲音說:
我能回家嗎,我想回家,帶我回去吧……
如果這些平均年齡隻有七八歲大的孩子中也會誕生宗教,那麼他們的天堂、他們的耶路撒冷、他們的奶與蜜之地一定是家鄉。
但現實沒有如果。
“那麼,和我走吧。”
怪物隻是溫柔地開口說:“抛下作為人類的身份,變成會飛的生物與我走吧。”
這段記憶到此為止。
在下一段模糊的記憶中,坂口安吾看到了他在踏入走廊時便已看到的場景:許許多多的畸形胎瘤彼此連接着,用低沉的次聲波交流着。
它們打開自己的身軀,制造出一個接着一個怪異的有翼生物,再讓它們成群結隊地起飛,成群結隊地起飛……
它們共享着同一個意識,它們懷揣着同樣懵懂而又滿懷期待的願望。那些被制造出的可悲有翼生物替它們朝家鄉的方向飛去。
作為它身軀的延伸,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它們将替這些曾經是孩子的生物回家,替它們回到那個有着愛、幸福與溫暖的地方,那個沒有痛苦和饑餓的所在。
但現實沒有如果。
這段漫長的記憶以接連不斷的死亡作為終結。坂口安吾縮回手指,有些怔愣地看着面前被手電筒光芒照亮的一小塊區域。
“穗波?”他說出了這個被編造的名字。
理所當然的,沒有回應。
隻有打了個哈欠的夏章霧回答了他。
“結束了?”他說,“你要是不想看看這裡其他孩子的記憶,那我們就去配電室。看看到底是誰把這裡的電力玩崩潰的。”
“……”
坂口安吾花了點時間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重新回到和人類對話的正常節奏:“我看到了,破壞這裡電力布局的是一個孩子。應該是這裡的人拿他做實驗時,他的異能出現了失控。”
他沒說53号,因為他覺得這個名字不像是用來稱呼一個人類的。
夏章霧沉默了片刻,随後看向費奧多爾。
“這樣啊。”他回答道,“那我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