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并不是普通人口中的好天氣,至少所有當事者都表示自己沒有看到太陽。盡管在後來,在有關人員查詢當天青森的氣象時,報告上表明了那是個四月罕見的大晴天,天空中甚至找不到一朵可以漂浮的雲。
但所有人卻都衆口一詞地表示,記憶裡存在的隻有灰白色的天空。就像是已被雲層給蓋滿,當你在庭院裡走動時,絕對沒法看到自己身前的影子。
那時,11歲的太宰治就在院子的秋千上打着瞌睡。
他的睡眠很淺,一貫如此。所以他才能聽到那個與衆不同的輕柔窸窣聲,那聲音像是紗布擦過玻璃。
沙沙沙。
太宰治一下睜開眼睛。他擡起頭,朝聲音傳來的位置看去,正巧看到一隻站在牆頭的黑貓。
那是隻純黑色的貓。真的是純黑色,就連鼻子和内耳也一樣,都是反射不出任何光澤的黑。
它身上唯一并非黑色的地方就是眼睛——與渾身截然相反,是連虹膜與瞳孔都看不到的白,讓人想到白内障患者,或者是目盲的生物,甚至讓人懷疑它是否真的存在“眼睛”。
那天的黑貓沒有留下影子,這并不奇怪。因為當時“并不是”晴天。
“早上好,太宰。”
貓說。
一隻貓突然開口說出了人話,這自然是件很令人驚訝的事情,更何況這隻貓還知道太宰治的名字。但最令人驚訝的地方在于,太宰治當時對此沒有任何詫異的心情,就像這件事的發生十分理所當然一樣。
“早上好,貓。”
太宰治說。
“我不是貓。”
“貓”糾正了對方的語病。
它說:“我是怪物。”
太宰治打量着對方。
如果說這團漆黑色的輪廓是怪物,那也是種與貓極像的怪物,以至于能讓人在乍一眼看過去時自然而然地建立起名為“貓”的印象。
但要是仔細觀察,就會發現對方确實與貓有着極大的差異,更像是個在極力模仿貓類的怪異生物,在極其類似家貓的表面下,各種細節散發出“用力過頭”的笨拙。
比如它的黑色。
黑得足以抹消立體感,黑得讓人感覺它是個出現在三維空間的二維生物,一個世界的豁口,一塊污漬或者一個黑洞。地球上真的存在擁有這樣顔色的生物嗎?
“哦,至少你看上去很像貓。”
太宰治說。
他收回了目光,握着秋千的纜繩,手腕微微用力。于是秋千搖晃起來,在向下垂落的腳尖在最低點輕輕劃過地面時,孩童給出了這句漫不經心的誇獎。
怪物那條大概是“尾巴”的東西輕輕搖晃。
“謝謝。”它說,“你看上去也很像人。”
秋千晃動的幅度越來越大。太宰治的腿跟着輕輕搖晃了起來。
“因為我就是人類。”
人類的孩子這麼說。
秋千晃動幅度越來越大。他的發梢在氣流中呈現為浮動的姿态,怪物的目光似乎被這種晃動所吸引。不過這種連虹膜與瞳孔都沒有的生物,存不存在“目光”可能都是個問題。
“可他們和你不一樣。”怪物說,“你是明白這一點的。”
幅度越來越大。
“我還沒長大呢。”
太宰治的聲音被風拉長了:“很正常啦,怪物先生——”
他表現得很笃定。
每個小孩子大概都想象過自己的特殊。有的格外富有想象力的小孩甚至會突然覺得自己是精靈或者仙子,認為自己某天會直接從人類的社會中飛走,飛到傳說中無憂無慮的仙境中。
太宰治知道這一點。除此之外,他還比其他這個年紀的孩子要知道得更多。
比如,他知道自己會長大。
“等我長大後,就會變成正常的大人了。”
他用百無聊賴的語氣說。
——比如,他也意識到了,在更微妙、更難以言說的地方,自己與其他人類有着“切切實實”的不同。
“你在騙我。”怪物說,它好像知道太宰治的心裡正在想什麼,“你知道你的不同不是這個。它就像怪物和貓的區别那樣。”
秋千蕩起的高度已經達到了牆頭。
一個危險的高度。所以人類可以和怪物在同一水平線上看着彼此。但這并不能讓太宰治看清對方身上更多的細節:入目的依舊是黑與白的色塊,沒有更多的修飾。
那确實是個怪物,有着貓的形狀,但和貓截然不同。
“喔。”
太宰治偏了下頭,似乎突然對這黑白的色塊有了好奇。他說:“那你覺得我是……”
蕩起的秋千又落下去。
“怪物。”
怪物這樣回答:“我們是同類。”
秋千的幅度已經到了危險的地步,幾乎平行于地面。太宰治緊緊地抓着繩子,有那麼一個瞬間,他看上去像是要從秋千上摔下來。但秋千很快就又蕩回來,這次太宰治所處的位置甚至比牆頭還要高。
他向後仰着臉,以此注視這漆黑的生物,然後笑起來。
好像對方給出的答案特别有趣似的。
“這樣啊。”
他說:“但我不相信你,怪物先生。”
但這次怪物沒有開口。它隻是靜靜地、靜靜地看着太宰治,看着他繼續玩這個危險的秋千遊戲,看着他一次比一次來到的位置更高,像是要飛起來的鳥。
如果他松開手,估計會真的和鳥一樣,就這麼飛出去。
“你會找到證據的。”它在一片寂靜中開口,給人的感覺像是在此之前已經沉默了一個世紀,“那天我會回來看你。”
太宰治側過頭。他的臉上分明地浮現出不相信的神情。
“看我。”他重複了一遍這個詞。
怪物似乎做了個點頭的動作。
然後他們一同沉默。在沉默中,秋千還在越蕩越高,直到它最終逼近了某個點,給人的感覺像是再也沒法繼續上升了。
“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
太宰治突然開口。
說這話時他們剛好再次擦肩而過。
怪物沉默地注視着這個“人類”:他臉上的笑容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對這個年紀的孩子來說很罕見的茫然,甚至有點兒接近憂傷。
“我想,我也許沒有資格使用那個名字。”
它說:“但既然你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