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到手的獵物一個機會,願意反殺雇主這種事,影一已不是第一次做。
九年前,十四歲的他剛從清查署晉升到湮滅司時,也曾與刺殺對象同行。
那是一個涉世未深、目光清澈的少年,起初,影一一度不解他緣何會招惹上玉龍幫的人。
後來,他得知少年是玉龍幫對家掌門的弟弟,方才明白刺殺隻是預警,而少年,不過是幫派火拼中用于立威的犧牲品。
影一将少年引至巷角,行将動手的那刻,又猶豫了。
他放下匕首,告知事情原委,而後,還不忘貼心地給出了解決方案。
——隻要他願意支付雙倍的價錢,自己便可以反殺雇主,放他一條生路。
這是明目張膽的違規行為,但對當時的影一而言,循規蹈矩并無意義,至于違規後可能面臨的懲罰,他更是不足為懼。
少年當下很感激,他直言身上的錢不夠,需要問家裡人要,影一點頭,答應在原地等候,少年聽罷拔腿就跑,影一警覺一路尾随,眼看鄰近府衙,影一才意識到自己被騙了。
于是他不再猶豫,躍起一劍直穿少年心髒,鮮血濺了滿身,而後,他将屍體拖至巷尾,眼看着那雙明亮的眸子逐漸失去光澤。
諸如此類,樁樁件件,在影一進入湮滅司的初期,不勝枚舉。
後來,影一終于明白,沒人有資格憑借粗淺的印象來決定他人的生死,但錢可以。
會内前輩常說“生死有命”,身為一名賞金殺手,收錢辦事便是他們唯一的信條。
所以,自啟程趕往湘西的那日起,影一便一直在思考一件事。
——曲臻,究竟有什麼特别?
後來,他想明白了。
沒人有資格憑借粗淺的印象來決定他人的生死,但他可以。
“金袍”之名,是他無數次命懸一線,用良心與血肉換來的。
他的劍斬過荒原蠻夷,嘗過玉骨金肌,若他執意要取一人性命,那縱使是仙尊下凡,也未必攔得住。
而他,希望曲臻活着。
影一很清楚活人與死人的區别。
死人目如枯粟,體膚寒涼,不會說話也不會笑,所以,與那些隻會呆立在他床頭的泥人相比,他更希望曲臻活着,會哭,會笑,也會說話。
他很喜歡聽曲臻說話,她的聲音像極了林野清泉,隻要默默聽着,便能叫人平靜下來;她的笑也很幹淨,像晨光,不染纖塵。
那晚,松林皓月下,她為他取了一個名字,那雖是個詛咒一般的名字,他卻甚是中意。
——梁有依。
終身隻與影子相伴、于世間無牽無挂的金袍殺手,名字卻叫作“有依”,屬實荒謬。
但說來可笑,那确是他苦尋已久的欲求。
從楓河丐幫、黃嶺匪幫到影笙會,所謂“有枝可依”,便是有朝一日立身于世時,可以不再是孤身一人。
他在丐幫見過将拳頭大的饅頭拿出來分享的乞丐,在匪幫看過河塘裡為小兒沐浴的母親,也在湮滅司見識過不少吃喝嫖賭都形影不離的刀客。
但那種關系,向來與他無關。
于是,披上金袍的那日,他決心成為禍患,成為孤獨到死的地府使者。
隻是,未經溫存、無人見證過的人生,又真的完整嗎?
那晚,她笑着說出那個名字時,他不知她是否看破,更不期許她助他如願。
但她活着,總算也是個見證。
結果,那全因他一時心軟才苟活下來的女子,卻又偏偏喜歡追根究底。
從樂坊返回客棧的那一路,曲臻圍在影一左右,問東又問西。
“你說你隻是路過,那你準備去哪兒?”
“你不必知道。”
“你是在執行任務嗎?要殺的人在湘西?”
“有可能。”
“你是來殺我的?”
影一停住腳步,冷臉看向曲臻,見她目光真誠、面無懼色,又不忍用實話吓她,便隻是反問道:“有人要殺你?”
“對。”曲臻點頭。
“誰?”
“荼羅幫。”
“為何?”
曲臻于是打開話匣,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
“我來湘西尋人,為的本是查明我父親的死因,途中卻意外探聽到湘西小兒失蹤的案件,據我所知,擄走幼童的幕後黑手正是荼羅幫,可那都是群無辜的孩子,你說可氣不可氣?”
曲臻說到這兒,扭頭觀察影一的反應,見他面無波瀾,便自問自答道:
“多可氣啊!不過,若不是荼羅幫有心要置我于死地,我倒還追查不到他們頭上,眼下他們也算是自投羅網。
“我方才到樂坊借人,便是決心要與他們拼個魚死網破,不過,如今既然遇上你,我倒也可以放他們一馬。”
“為何?”影一漫不經心地問。
“還能是為何?”曲臻擡高語調,理直氣壯道:“你我鹿嶺同行一場,一起喝過茶、害過人,而今又偶遇湘西,可見緣分不淺,若我遇險,你又怎會見死不救?但那荼羅幫畢竟人多勢衆,我不想将你也牽扯進來。”
曲臻念念叨叨,調起得老高,說得卻盡是反話。
片刻前,影一說他隻是路過,此話假得不能再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