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湘兒緊閉雙眼,在回憶裡仔細摸索了一番,片刻後大聲回:
——“是曲!她腰間的玉佩上有個‘曲’字!”
終于,面前的男子擺擺手,側身為陸湘兒讓出了一條路,後者再度俯首拜謝,接着便連滾帶爬地往巷口奔去。
某一刻,陸湘兒眼角流出了一行淚,不僅因為剛剛逃過一劫,更因為自己時隔七年、又一次在那手上刻着蓮花刺青的男人面前退縮了。
跑到拐角處,陸湘兒喘息着站直了身子,後背緊貼在冰冷的石牆上。
很快,那一高一低的兩道男聲傳至耳迹,陸湘兒屏住呼吸,指尖死死扒住了身後的磚牆。
——“看來,就是那已故掌書的女兒沒錯了。”
“她一路追到湘西來了?”那粗粝的聲音咬着牙道,“和她爹一個德行,愛管閑事。”
“那婆娘行事謹慎,她如今住在城東鬧市,走到哪兒身後就跟着一群打手,咱們的人找不到機會下手。”
“難道又要交給那群黑袍?”
“沒辦法,上頭可發話了,不能叫她或者返回夢州,咱們的人若是弄不死她,便隻能交給影笙會的人了。”
“得,回去讓老大決定吧!”
話音剛落,朔夜風起。
銅錢撞擊的清澈脆響再度傳來,腳步聲漸行漸弱。
陸湘兒孤身一人站在幽暗如獄的巷尾,瞪大的雙眼逐漸滲出了血色。
那一刻,她做了一個決定。
-
兩日後。
夢州錦城街盡頭,黑漆鐵門緊閉。
一隻麻雀剛停到灰磚砌成的圍牆上歇息片刻,下一秒,卻被突然飛來的旋镖驚起逃散。
中堂後院的雜草地上,黑袍少年三兩聚集,或舞刀弄劍,或騎射比試,某一刻,他們聽見門口傳來動靜,又倏地從地上翻身爬起,你追我趕地沖向不遠處的賞金告示牆......
這日,傳令司探子造訪湮滅司時,一襲金絲黑袍的影一正坐在樹下捏泥人。
那身玄衣由上等蜀錦制成,袖口與肩帶處用金絲勾勒出睚眦【注】騰雲的紋路,那是影笙會頭号殺手獨有的标志。
抵達夢州那日,他在醫館附近看到了曲臻。
她站在風裡,身上穿的還是那件素裙,太陽慢慢升起來,照亮了她沾滿塵土的臉,她看上去很疲憊,卻依舊撐着搖晃的身子四下張望,完全沒注意到遠處屋頂上的人影。
影一知道,她在等他。
那時,他突然就不想動手了。
他明白等待的感覺,那種懸而未決的緊張與煎熬,曲臻在等他,而如若等不到他,保不齊便會一直等下去。
被人等待的感覺很好。
影一又蹲在屋頂看了一會兒,估摸着傳令司的探子已然啟程,便飛身躍下屋檐,順着城郊胡同一路疾行至錦城街,正撞上那紙撤回刺殺令的文牒。
她給了他一個名字,他記下了,她便也不該遺忘。
因此,他要成為她午夜夢醒時伫立在床頭的鬼影。
比起被死人記恨,讓活人惦記顯然更叫人快活,碰巧在市集看到那匹白馬、而後将她買下送還曲府時,影一也是如是想的。
然而,他和她,究竟誰會記得更長久些呢?
影一低下頭,端詳着手上的泥人,眸子裡的光漸漸沉了下來。
這泥人素衣長發,前庭飽滿,若是再加上一雙瑪瑙般透亮的眸子,豈不就和曲臻無異?
影一突然覺得有些晦氣,随手将泥人丢到了一旁,他見同僚們烏泱泱地朝前院跑去,便也跟着不急不緩地站起了身。
賞金告示牆前,見金袍現身,黑袍殺手們識趣地讓出了一條道路,但影一畢竟來得遲了,他打眼一看,賞金高、難度小的刺殺令已被同僚瓜分得差不多了,于是索性将目光上移,直接看到了最頂上......
條令執行:月祭燈會
目标:曲家二少爺曲文遠
死法:失足落水
死因:溺亡
賞分:卅二
想必這就是傳令司這一趟遞來的、難度最大的刺殺令了。
影一不假思索,将手伸了過去。
至于如何于人群當中接近曲家少爺,如何造成他失足落水的假象,又如何将死因僞造成溺水而亡,這當中全部的細節,影一在伸手的那刻便已想好。
然而,揭下那張刺殺令前,影一注意到另一個名字。
那是一張賞分廿一的刺殺令,地點是湘西,死法和其他細節都未做要求,隻在執行那一欄标上了醒目的“加急”二字。
看到那個名字時,影一幾乎沒有猶豫。
他揭下那張加急刺殺令,而後在剩餘黑袍驚異的注視下,轉身揚長。
他想,她不能死在别人手上。
況且這樣一來,自己也好名正言順地把她做成泥人,帶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