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朔九年,楓河縣府衙。
知縣爺冷冷掃視過橫躺于地牢内的那兩具屍體,對着角落裡編草人的少年厲聲問道:
“喂!小鬼,你叫什麼名字?”
“大人,這小子怕是個啞巴。“一旁的典史俯首代答,“打從進來起,無論怎麼施刑拷打,他都一聲不吭。”
“什麼罪名?”知縣問。
“偷竊。”典史答,“還有殺人,據報官的人說,這小子偷東西被抓,被失主按在地上一頓暴打,待他叫人趕回去幫忙,卻發現失主已死,這小子起初還想逃,愣是被衆人逮了回來。”
“這兩個人,也是他殺的吧?”
知縣看向地上那兩具屍體,擺手示意一旁的獄卒清理幹淨。
典史蹲在地上檢查片刻,點了點頭道:
“眼眶流血,頸骨斷裂,和他之前殺的人死法一緻,準是他幹的,大人怎麼說?即日行刑?”
知縣卻擺了擺手道,“近日城西礦場缺人,上頭催得緊,明天把這小子帶上充個數。”
典史點頭應下,待獄卒将屍體擡出便鎖上牢門,臨了看向少年,發出一陣歎息。
次日,少年跟随囚車一路西行,卻在黃嶺山路上碰到打劫的山匪。
囚車内,犯人趁亂撬鎖逃跑,少年伺機藏于野林,想待山匪散盡後折返車隊撿些物件回去賣錢,不想被潛伏的山賊逮了個正着,一道抓去了匪幫。
那年,他隻有11歲。
“喂!小子,你叫什麼名字?”
見面前的男人腰上隻圍了一塊破布,少年沒來由地感到親切。
“無名。”他悶聲作答。
“成!無名小子,你去把這頭野鹿扛去那邊兒的火塘,順便給廚子打下手。”
少年不知,車隊裡五名衙役加上十餘名犯人,這些山匪為何唯獨放過了他,但在匪幫的日子總算安逸,盡管挨揍猶如家常便飯,但好歹有了遮風擋雨的住處,也不用擔心挨餓,平日偶有餘閑玩玩泥巴,鮮有人叨擾。
一日,無名随匪幫外出打獵,随手便張圓了當家的那把七尺長弓,一箭射中獵物心髒,叫人瞠目結舌,自此,無名算是正式入了匪幫,但畢竟身為外人,平日裡不少被女人小孩作弄,唯有匪首對他關注有加,有意栽培。
那時的無名總算明白,是人便有根,他與匪幫的其他小孩一樣,都曾是母親的腹中肉。
也是從那時起,他常會回想起自己“死去”的那天。
那日,玉塵蔽日,滿目銀白。
狂風夾着冰刃擦過耳畔時,他如一尊搖搖欲墜的石雕,直挺挺地倒在漫過腳踝的雪地裡。
在意識尚存的最後時刻,視野裡有隻掙紮着伸向前的手。
那是他的手,如今卻全無知覺。
他艱難地、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吐出一句喑啞的“阿娘”,聲音飄散在風裡,絕望在酷寒中凝結,視野盡頭,那個蹒跚而行的女人卻沒有回頭。
她蜷着身子,迎風步步向前,離他越來越遠。
而他伏在雪裡,任寒意浸透全身,凍僵的手落下時,他望見足迹中那抹醒目的嫣紅,仿若覆雪梅枝上狂傲盛放的碎梅,豔麗非常。
那日,不知為何,母親抛棄了他,但她當時流着血,興許已無暇顧及太多。
母親大概死了,亦或還活着,但這些已不重要。
重要的是自那時起,他不再能覺知到痛,亦忘卻了恐懼。
他身體裡溫暖的那部分似乎已消融進雪裡,從此,隻剩一具無堅不摧的空殼。
-
那夜,無名又一次從垂死掙紮的噩夢中醒來。
獨自跑去野林解手時,樹影顫動,一道黑影突然從林間飛竄出來,銀光一閃,鮮血随劍影一同落下,眼看着那兩名守夜的山匪仰面倒下,無名身子一顫,險些尿到手上。
接下來,那人擡手又是一刀,鋒利的劍刃将銅制火盆一刀斬裂,落地時卻沒發出太大聲響。
無名轉過頭,隻見當家的從棚屋内狂奔而出,他來不及整理衣衫,掄起膀子便拉圓了那把七尺長弓......
箭影無形,但遠處的黑衣劍客卻隻是微微側身,同時扭轉手腕轉了個刀花,下一刻,飛旋在半空的木箭淩空被劈成兩截,黑衣劍客一路提劍疾行,他的身體在林立的匪幫營帳間化作一道虛影,踏過木炭時,腳下火星四濺......
長劍穿透匪首的身體時,他甚至還來不及發出半點聲音,月影婆娑,無名看不清那名劍客的臉,但他那時便明白,一切都結束了。
半刻後,黃嶺匪寨屍橫遍野,匪幫上下百人無一幸免,黑衣殺手用長劍割下匪首的尾指,擦幹血迹後,将其包裹在布條内揣至裡懷。
夜寒霜重,他坐回到炭火邊,仔細将劍身上的血迹擦拭幹淨,仰頭灌下一旁翻倒在地所剩無幾的黃酒,眼看着天光泛起魚肚白,提劍返回林中時,卻發覺自己的逾輪馬不知去向。
循着足迹,殺手一路追蹤到河邊,他遠遠便瞧見自己那匹青紫色的愛馬,以及馬蹄邊兒上擺着的兩個麻袋,走近了,殺手探頭去瞧,隻見其中一隻盡是珠寶金銀,另外一隻則裝滿了土豆蘿蔔,心中一陣狐疑。
晨起的鳥兒叽喳作響,殺手正欲上馬,卻驚覺頭頂一陣疾風......
他猛然擡頭,正看見那道黑影從樹頂落下,速度驚人。
彼時,少年臉上平靜似水,高高舉起的匕首閃着寒光,殺手自知躲閃不及,隻能側頭伸出右手,試圖在空中捏住少年的喉嚨......
他抓住了,但下一刻,少年卻将左手上的匕首抛向右手,揮刀生生刺向了他的心髒......
殺手避無可避,隻能擡手去接。
短刃借着那股怪力刺穿了他的手掌,鮮血汩汩流下,他忍着痛定睛看向少年的眼睛,可那雙琥珀色的瞳孔中卻沒有半點恐懼,亦看不見憤怒。
殺手将少年一把按上樹幹,右手發力,少年任憑脖子被他捏着,直到憋得滿臉通紅,右手上的力道也分毫未減。
于是,在少年行将窒息之時,殺手松開手,将少年放了下來。
“你是匪幫裡的孩子?”
見少年不答,殺手拔出掌上的短匕,從衣角撕下一塊布條,簡單處理了下傷口。
“我叫顧影笙,是名賞金殺手,小子,你可有名字?”
少年擡起頭,喘着粗氣答:“無名。”
“無名甚好,沒有名字,就不會惹來殺身之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