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影栖月,從鹿裡客棧三樓朝外望去,後院裡零星的火光被霧氣包裹着,像一團團棗沙餡的湯圓。
捏着那塊巴掌大的濕泥,曲臻雙眼放空,手掌用力将泥團壓成一個圓餅。
——“把死去的人雕成泥人,在陽光下曬過之後,興許就能夢見他們。”
這是片刻前,影楓在客棧後院對她說過的話。
就在曲臻即将踏離後院的那刻,影楓突然叫住她,說同意和她一起上路。
曲臻不解,但影楓終究未做解釋,隻是要她保證,不會插手自己的“任務”。
但他的任務不是護送徐懷尚到夢州嗎?對于這件事,她又有什麼好插手的?
曲臻雖是狐疑,但和尚松口畢竟難得,想到明日啟程再無後顧之憂,她還是心情大好,湊上前和影楓聊起了天。
她問他,昨晚掉落的泥人,雕的可是他的心上人?
那一刻,影楓看向她的眼神有些古怪,像是眼睛一時認不出她,耳中聽到的更是天方夜譚。
“不是,”他呆滞片刻,答道:“那人已經死了。”
于是,曲臻目光中又多了一絲悲憫,影楓被她盯煩了,索性起身,臨了便留下了那句話,後來,他又轉過身,說“如果你也有想在夢裡見到的故人,便不妨一試。”
而曲臻想在夢中見到的,隻有一人。
隻是,如果夢見他,她又該問些什麼?問是誰殺死了他嗎?
這答案她早已明晰。
李墨和郭盛固然圓滑,但她并不相信他們真有害死父親的膽量,在她得知書坊即将被那個人接手時,堵在心口的那團泥瞬間變得結實,那股鐵杵般堅硬的恨意,支撐她一路走到了這裡。
她明白,是那個人沒錯了。
十二歲那年,李墨、郭盛二人唯一一次到訪曲家,她就聽到過那個人的名字。
那些年,家裡的訪客本就不多,難得郭李二人熱絡健談,在庭院裡喝茶時總喜歡拉着她吹牛,十二歲的曲臻青澀羞赧、不苟言辭,也不免被他二人逗笑。
談笑間,那個人的名字出現過好幾次。
或許是這樣熱鬧的場合對她而言本不多見,又或許是因為那人的經曆實在特别,這麼多年來,曲臻一直記得那個名字。
——徐叢。
在郭盛的描述中,徐叢自小是孤兒,父母雙亡後大戶人家收留,後來卻因為偷竊被逐出家門,幸得一位好心的書鋪掌櫃收留才熬過少時,雖然身世貧苦,但能在書堆裡長大,這點還是讓當時的曲臻好生羨慕。
“他在哪兒呢?”
期間,曲臻小聲問。
“在老家當官呢。”李墨回答。
“這樣的人還能當官?”
“誰說不是呢?就他當掉師父書鋪這件事,我至死都不會原諒他!”
“他當掉了書鋪?”
“是啊。”
“為什麼?”
“可能窮怕了吧,不然他怕是也當不了官!”
說到這兒,李墨舉起杯子,将其中的濃茶一飲而盡。
曲臻攥緊了拳頭。
除了愛馬雷音,十二歲的她再也想不出比書更好的東西了。
因此,即使素未謀面,他也成了她最讨厭的人。
她從未見過徐叢,因此本想着此去夢州,在雇傭的殺手動手前興許可以與他見上一面,親眼瞧瞧這狠辣之人面向為何,再送他最後一程,卻不想路遇大雨,此番耽擱下來,待她趕到夢州,徐叢和他那兩個背信棄義的兄弟,怕是早已淪為三具屍體。
不過這樣也好,若他們死在她進城以前,那毒殺的罪名無論如何也落不到自己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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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月二十清晨,鹿裡客棧。
三人臨行前,阿楚穿着汗衣從樓上火急火燎地趕了下來。
“少爺還沒起,我和蘇震來送送諸位,有些話少爺要我帶給臻兒小姐......”
見曲臻神色狐疑,阿楚接着道:
“啊,少爺最近身體欠安,大夫說他不能起早,不過他特地交代了,要我一定留下臻兒小姐的住址......”
“老爺最近催得緊,少爺說要是臻兒小姐願意的話,他可以親自上門提親!”
阿楚邊說邊拉着蘇震湊到跟前,撸起後者的袖子露出胳膊,而後将筆遞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