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這才帶上了一點笑意,卻又突然變了臉色,悶聲吐了一口血出來。
“老夫人!”
“……拿帕子過來就行。”老夫人接過帕子捂着嘴又咳了幾聲,“不用管,我這病治不好了。”
她看了眼自己台上不剩多少的燭火,燭火已經燃盡,一碟燭油晶瑩剔透,将上面的燭火襯得明亮。
“這蠟燭怎麼不續上?”
玉翠趕緊說:“奴婢這就去。”
老夫人歎了口氣,緩緩站起來,還沒來得及動作,手雀擡不起來了。
“額……”老夫人昏過去之前嘴裡還喊着:“檀姐兒……”
“啪!”玉翠捧着的瓷碗突然打翻在地。
月上三杆,靖國府突然爆發一陣慌亂,所有丫鬟婆子統統跑去老夫人院子中,一向深居簡出的顧玺國卻不在府上。
顧飲檀原本剛睡下不久,就聽追月說老夫人昏倒了。
“什麼?”顧飲檀剛下床,被床邊的火爐擋到,差點摔倒。
段竟趕緊幫她把攔路的東西都搬到一邊,扶着她走去,老夫人的院子已經烏泱泱一片。
“母親……”顧飲檀眨了眨眼睛,入目就看見老夫人躺在床上,鮮血四溢,把金絲被褥都染紅了。
大夫在一旁進進出出,束手無策。
“檀姐兒來了……”老夫人緩緩睜開眼睛,看見下人端着一根人參下去,連忙喚道:“不用了,這人參留給檀姐兒。”
“去煮,快去煮!”顧飲檀着急忙慌地搖頭,“母親,沒關系的,您一定會好好的。”
“不用了!咳咳咳……”老夫人咳了幾聲,臉上的血被兩行熱淚暈開,留在臉上的溝壑裡。
“我欠了你太多,希望你不要怪我……”
顧飲檀聽不懂,哭得聲音沙啞:“母親,如果不是您,孩兒根本活不到這個時候,您說什麼胡話呢!”
老夫人喘息着,看了眼站在顧飲檀身後的段竟,眼神閃動,“你一定會好好活下去的,我拼了這條老命也要保住你。”
顧飲檀什麼都不懂,她此時此刻隻知道自己母親越來越虛弱,弱小得快要離她而去了。
“藥要好好喝,飯要好好吃……老大媳婦兒啊……”老夫人又轉頭和其他幾個說着話,顧飲檀被段竟拉着出去了。
“你幹什麼!我要陪着我母親!”顧飲檀大力甩開段竟,怒視着他。
段竟目光深沉地看着她,突然伸手——
“你?”
顧飲檀愣了愣,一隻手輕觸她的面頰,把臉上蹭到了一點血迹擦幹淨,音色柔和:“别哭了。”
“你、你滾,你滾!我不要看見你!”顧飲檀大罵,不等段竟回應打開門沖進去。
大抵是應了那句話,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老夫人在床上交代了一些事情,對于家中一向不喜歡的人也慈眉善目。
最後才說:“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檀姐兒,給她留的東西也最多。”
顧大夫人主動說:“母親放心好了,等到流章考取功名,一定把檀姐兒當親娘對待。”
老夫人沒接話,隻是靜靜地看着床頂,眼神越來越失去焦點。
日出的時候,伴随着雞鳴,老夫人閉上了眼睛,沉沉睡去。
“母親……!”顧飲檀嗚咽一聲,抱着老夫人的身體。
顧家其他幾人靜靜地看着,沒有一個願意上前,顧玺國恰好進門,看見的就是這一幕。
他痛苦地閉上眼睛,帶頭跪了下來,“母親,孩兒來晚了。”
言夫人一眼看見顧玺國的衣衫不整,她厲聲說:“你從哪兒回來的!?這是什麼!”
言夫人指着顧玺國衣襟上的一點胭脂問,語氣越來越刺人:“是不是去哪兒宿柳眠花了!?”
“你要吵也要分場合吧?”
兩人就這麼當着老夫人的面争執起來,顧飲檀一個人走出房,聽着身後的争吵聲,望了望天上,幾隻鳥飛過。
她沒要任何人陪着,獨自拖着疲憊的身子往回走。
打開門,原本以為會有段竟在院子裡等着她,結果一個人也沒有。
顧飲檀怔了下。
*
房門輕嗤一聲,微微張開一個口子,段竟踩着水,看向蜿蜒的小巷。
他手裡拿着一個布袋,靠近江邊湍流急迫的位置,抖開袋子,把裡面的藥粉都抖落。
月上中天,像是一層薄紗籠罩着這座城,眼前的一切都朦胧幻夢。
聞着裡面的藥,段竟不爽地皺緊眉頭,盡管他警惕性高,但老夫人對他不放心,還是逼着他喝過幾次藥。
他現在一聞到這藥的味道就難以控制自己。
月光從段竟的面中落下,分割出一明一暗兩部分,他眼神晦暗地把袋子一并扔到河裡,想起今早顧飲檀對他的态度,竟勾唇笑了下。
河水從高處落下,發出巨大的聲音,耳邊一時間什麼都聽不見,一個黑色的影子亦步亦趨。
等到段竟走到巷子口時,那黑色的影子猛然舉起手中的柴刀,用力擡起,眼見着就要劈下。
“哧——!”
鋒利的柴刀切割開空氣,淩冽的風聲在段竟耳邊響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前突刺。
段竟眼神一凜,猛地捂着手臂向一旁滾去,卻被疼得叫出聲來。
“額!”段竟摸了摸自己的左臂,衣袖斷裂已經廢了,再晚一點,他這手怕是已經沒了。
“你、你别怪我,我隻是奉命行事,你必須死,主子才能活!”
那黑影還想再砍一刀,結果手肘突然被什麼東西刺到,手裡的柴刀被踢開,他還沒來得及說話,下一刻,一柄劍從天而降,從心口貫穿。
段竟撐在地上,死命呼吸,摸着自己的脖子,擡頭看着黑影身後的人。
“他、他死了?”段竟一副害怕的模樣,看着來人。
許副将伸手把段竟扶起,後者大口呼吸,被吓得臉上煞白,頭冒冷汗,像是被吓得不輕。
“沒事了,段兄弟!”許副将擦了擦沾上的血迹,不拘小節地在衣服上擦了擦,“文将軍讓我來找你,恰好遇上你被刺,還好、還好!”
段竟搖搖頭,“他剛剛說……我必須死,許副将,我不能再住在這兒了,你讓我和你一起走吧!”
許副将還想拒絕,手卻碰到段竟濕漉漉的手臂,血流不止,應該傷得不輕。
“我不想等五皇子回來了,我讓我去找文将軍吧!我不想死!”段竟做樣要跪下來。
許副将于心不忍,他也是草根出身,更何況段竟隻是一個奴才,雖說膽識過人,大抵也是沒見過這種場面。
少頃,許副将點頭:“好,我你先和我回府吧。”
兩人走後,下了一場大雨,雨水沖刷過地上殘留的血迹。
段竟剛被包紮好,文清嶽就說要見他。
“你醒了?”文清嶽眯着眼笑,看了看段竟的傷口:“昨夜給你包紮,你一聲不吭,倒是有幾分将士的風度。”
段竟原本想要跪下來,但文清嶽擺手說:“聽許鑫說,你無論如何也要過來?但顧家老夫人才剛剛過世,你從顧家出來,不合規矩。”
段竟搖頭:“我隻是想要見您一面。”
“嚯?你想說什麼?”文清嶽擺出一副很有興趣的模樣。
段竟沉吟片刻,“西南糧食問題,我有辦法,但是我有條件,我想要見毓王殿下,還請文将軍給個機會。”
文清嶽沒有猶豫,當即點頭:“可以,如果你的辦法真能解決糧食問題,将你引薦給陛下也是合規矩的。”
“現在顧家已經一盤散沙,太子那邊也會有多動作,顧家有不少他的‘好東西’啊。”文清嶽笑了下,“當時你來找我,我還不放心你,如今我是真的信了你的了,你說的每一步都應驗了,下一步應該啟禀陛下了吧?”
下一步,就是收網的時候,段竟眼中波濤洶湧,一切都順利得有些不可思議。
但很快,段竟眼中的波濤散去,他苦澀地捂着手臂:“我一心為主,主子卻要殺我……”
文清嶽歎了口氣:“世上哪兒有什麼主仆情深。”
“再等過兩日吧,顧家還有一個障礙。”
段竟收起那副模樣,手指緊緊擰着手臂的傷處,鮮血再次溢出來。
兩日後,按照規矩,老夫人的靈體要由長子顧玺國擡着走到靈堂。
這日顧家小輩雲集,無一例外身着白衣,都是來緬懷顧老夫人的,太子殿下因為和顧家聯系緊密,也到場了。
顧飲檀站在最前面,手捧着一束君子蘭。
“這是您最喜歡的花。”顧飲檀把君子蘭放在老夫人靈位前,跪在蒲團上,上了一炷香。
顧玺國歎了口氣,他這段時間被言夫人逼得緊,憔悴了不少,“小妹,你也不要太傷懷了,身體要緊,娘最不放心的就是你的身體。”
顧飲檀沒動,隻垂着腦袋,露出側面短了一截的發,顧玺國怔愣住。
這是當朝一種習俗,父母去世,做子女的斷發以表誠心,意味着還父母養育恩情,今後也定不負父母之命。
隻是過了這麼多年,這種古老的習俗早已沒有多少人堅持。
“當年祖母去世,母親也是這樣做的。”顧飲檀喃喃道,又看向靈位:“您放心,我一定會好好活着。”
葬禮嚴格按照規矩禮制進行,底下的人按照輩分嫡庶瞻仰上香,這些人并不是真的上心,有些遠親甚至連老夫人的面都沒見過。
有些可能想給自己兒子捐個官,有些可能想給自己女兒看個好人家,有些可能想要和太子親近認識。
顧飲檀都清楚,她比誰都清楚。
顧飲檀望着天空,盯着珠光寶氣房梁上的某個點,緩緩閉上眼睛。
耳邊的風聲呼嘯而過,忽遠忽近,顧飲檀睜開眼睛,就看見天上一個黑色的點越來越近,最終看清是個人影。
那片影子砸下來,臉着地,濺起一片風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