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煐羽睫微沉,彎起紅唇。
她仿佛聽見初夏的第一聲蟬鳴着急忙慌地開始了,可仔細一聽,四周安然靜谧,唯有說不清道不明的空蕩在心中滋長。
如果是這樣,裴頤之心悅于她是道……
不得善終也算是命向麼?
她要求裴頤之拿起天機鏡。這面菱花狀的鏡子在姜煐看來始終和普通鏡子别無二緻。鏡子可以照映出她的面容,神色,妝容。但她無法從此外讀出任何東西。
“裴頤之,你會攬鏡自照嗎?”
裴頤之眼眸晶亮,溫溫柔柔笑道:“我和殿下一樣,常日裡僅能觀照外貌。”
“你能看見我嗎……”她喃喃。
她如果在自己身上就好了。那樣她就不必擔憂無法改變她與裴頤之的結局。說到底,情之一字她從不懂得,也從未珍惜。她茫茫然遇見了,利用了,恰如她為了母親臨終前的遺願和滔天的憤恨奪下皇位,卻尋不得半點滿足。
“裴郎曾在鏡中看到過什麼?”
裴頤之雙目沉沉,緩緩啟唇:“鏡中夢,中水月。它們離我很是遙遠。既說到此,殿下已經親口否認了一個夢,也回應了我的夢。于此,殿下便知這些夢境千變萬化,需要細細甄别。”
他欲收起手中鏡子,姜煐拉住長長的鍊子,一點點往手中扯,他伸長手,意外觸碰到她的指尖,僵了手。
“殿下……”
“我喜歡你喊我皎皎。”
裴頤之幽深黑眸綻起漣漪,唇邊笑容如融融春光。
姜煐正色道:“我想清楚了。”
他臉上泛起薄薄绯紅,俊俏郎君純情擡眸:“……皎皎當真想清楚了麼?”
姜煐點頭:“想清楚了。如果此事為真,小朝儀是為千山圍獵一事而來,我必将救梁晗,魂歸本身,以此方能長久。”
裴頤之頓了頓,抿唇還未回應。
姜煐問:“如何?”
“……好。”
“裴郎面色算不得好。”
裴頤之搖頭:“白日夢罷了,殿下不必擔憂。”
臨近程廷約定的時間,姜煐身着新衣新幕籬與裴頤之上了馬車。
這些衣裳都是新買的成衣,裴頤之特地叫人加了她喜歡的花紋,每套都别出心裁,姜煐頗是喜歡。
姜煐不知裴頤之怎麼了,好端端的沉悶起來。說是不着急,可那些溫柔也忽然藏在恪守禮儀的硬殼下,不再輕易顯露。
她可是對他說了很重要的事,把她内心所想所為都交代得一清二楚了,以往她都對他說好些謊話呢。
還是說,裴頤之喜歡她說謊?
姜煐眼珠一轉,抑或是裴頤之喜歡聽那些蜜語甜言?她記得在道宮裡撒嬌時,裴頤之就拿她沒辦法。
姜煐拍拍他的手,他不理,隻悶頭看書。她從不善罷甘休,伸手捧住他的臉,要他看自己,他薄唇輕抿,移開目光。
姜煐氣得咬了他兩口。
裴頤之一聲不吭,看着手腕上兩個牙印子,詭異地笑了笑,伸過來:“皎皎再咬咬。”
姜煐悶頭又是一口。
裴頤之唇邊笑容更甚,長指撫過咬痕,指腹泛着迷離幽光,再一瞬,已然到了經書卷上。
姜煐默默瞧着他手握經卷的模樣,說:“裴郎從小就玉樹臨風,怪道日後盛京貴女趨之若鹜。”
他輕笑一聲,眼眸未擡:“皎皎定是風華無限,真想親眼見見。”
“我在你身邊還不夠?”姜煐眨眼,“你感覺不出來?”
裴頤之道:“皎皎風采照人,隻是……”他歎了口氣,“殿下莫笑我,隻是我與未來的殿下對話,不免生出好奇,想要……”快快到來日去。
姜煐說:“你隻需知道本宮從來都是傾國顔色,你婚後愛極了我,從不曾多看其他人便好了。”
“愛極了……”裴頤之清潤嗓音頓住,微微一笑,“那皎皎對我呢?”
姜煐極快回複:“自然如一。”
車上說了好些謊話,姜煐都感覺熱了。每每勾着裴頤之的過程她都覺得有趣又上瘾,可一旦有旁事,她便即刻抽離,心緒不甯。
福庭茶肆中琴聲悠揚,程廷定了雅間,遠遠朝他們招手:“裴兄!”
姜煐極少來到人員雜亂的地方。她聽見茶肆中紛紛聲響無一不在讨論“燃同根而天命見”,不由耐着性子放慢腳步。
“此話當真?”
“還能有假?十幾年前不就有一個傳聞抱着鏡子出世的嬰兒嗎?當初那批功臣貶的貶,殺的殺,流放的流放,眼瞧着換了大批人了。如今天命降世,燃同根,燃同根,可不就是……”
“噓!小心點,這可是誅九族的死罪!”
……
當初那批功臣?
姜煐知道她的父親姜令安為人扭曲而膽怯,因害怕雍親王勢力,讓不少舊臣告老還鄉,但說道貶殺流放,卻是污蔑。
她和裴頤之走進雅間,程廷将佩刀放在一旁,打量了他們一圈,笑說:“兩位貴客讓我一頓好等啊!遲遲不來,手上藏着印子,是在做什麼好事呢?”
裴頤之半含諷道:“小公爺幽默如昨。”
“裴兄現在不一樣了,有了娘子陪伴,說話就是硬氣些。”程廷看向姜煐,“想來兩廂情願是增人神氣啊。”
姜煐笑眯眯道:“小公爺說錯了,裴郎難哄得很,一路上愛答不理呢。”
“哦?那也符合他的性子。”
裴頤之面色不善,打斷他們:“程兄坐吧。”
程廷笑道:“裴兄生氣便喜歡換個稱呼,我可老早就知道了。看來還是改說正事吧。”
程廷說到這裡,姜煐才反應過來。怪道她總要提醒裴頤之叫她皎皎便好,感情是他轉口叫殿下,想要和她拉開距離麼?
程廷吊兒郎當地架起腳,說道:“不知有何要事需在此一談?”
他看向的是裴頤之,回答的卻是姜煐:“小公爺年少力強,不曾想過投軍報國?”
“年少?投軍?報國?”程廷大笑一聲,“小娘子真是非同一般人,上來就頗有指點。”
姜煐皺眉:“小公爺為何發笑?小公爺時下及冠,又是宣平公的嫡子,雖未承蔭——”
程廷打斷她:“小娘子可知我為何沒有承蔭?又如何得知我沒有承蔭?”他笑得危險迫人,雙眸微眯着,“皎皎娘子真是忠君愛國啊。”
“這不是甚麼秘密。”姜煐未從他的眼神下逃走,平靜說道,“小公爺無需緊張,我自然是向着小公爺的。”
“哦?”
程廷挑眉,換了個姿勢,撐着頭歪向裴頤之:“你聽見她說甚麼了嗎?向着我。”
裴頤之瞥他一眼。
程廷朗笑道:“小娘子也是這麼向着裴兄的?”
姜煐見他嬉皮笑臉,心生不悅,仍是維持笑意:“小公爺何意?”
程廷朗笑:“小娘子是逆天行道!還是說裴兄也想要見這‘天命’?”
裴頤之眸光幽幽,唇邊笑意不止,竟生出幾分深不可測的寒意。
“小公爺差矣。”姜煐不再猶豫,摘下面紗,露出傾城顔色,從容一笑,“本宮并非逆天行道,乃身處道中。小公爺在千山圍獵助本宮,實則助人自助。”
程廷聽見她的自稱,略略吃驚:“你……不對,外面都傳朝儀帝姬還未到邑安府……”
“本宮想讓世人得見何物,便得見何物。真真假假,又有何人能辨之。”姜煐氣定神閑,寥寥數語誘道,“流言如星星之火,今雍親王欲用,朝廷欲用,小公爺年輕才俊,如何不懂?”
程廷仍是不信,轉頭看向裴頤之:“你竟……”他口中猶豫沒能讓裴頤之轉頭,下一句話卻讓裴頤之和姜煐都投來目光。
“你真喜歡上她了?找了個這麼像的?”
裴頤之神色沒什麼變化,淡淡道:“小公爺慎言。”
姜煐笑道:“小公爺若不信,七日後千山圍獵相見便是。屆時我若裝作不相認,也請小公爺莫介懷,按計劃行事。”
程廷聽了半晌,指節瞧着桌子,喃喃道:“不對啊,這不對,唉。”
“如何不對?”
程廷擡眸看她,說時遲,那時快,用靴壓住刀鞘擡手拔刀朝姜煐而去!她伸手捏住握刀處,借着勁兒翻轉,讓那刀硬生生嵌在刀面上。她擡頭一看,程廷收了笑,一雙眼眸如火如星,似乎想要看透她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兩人劍拔弩張,靜而逼視,忽有兩根白皙長指将其間隔開來,捂住程廷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