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夢中,屈澤抽動,呼吸瞬然重了幾分。季夏嘴角勾出枚壞笑。
她知道他讨厭下雨。
——附件第1條就赫然寫了,無論什麼情況都不能讓屈澤少爺淋到一滴雨,否則他可能休克。
是的,她沒看錯。
白紙黑字就是這麼魔幻現實:
“甲方淋雨或有休克可能性,繼而出現生命危險,乙方需重點關照此項”。
季夏哼笑一聲。
咋不說自己是豌豆公主,被子裡絕不能有一顆豌豆呢??
乙方牛馬季夏,一怒之下覺得不能隻是怒了一下,還得幹點什麼。
她不過是覺得室内空氣濁熱,為了給甲方爸爸提供新鮮空氣,所以搖下絲縫隙透透氣。
餘光裡,屈澤紋絲不動的頭開始左右小幅擺動了兩下,呼吸粗重了些許。
片刻後,他抻直的雙腿微微回縮,朝她側躺,如同一隻蝦被煮熟,逐漸蜷曲。
季夏偏頭瞄了眼,不甚在意。
屈澤的發稍摩挲着椅背,發出淅淅索索的摩擦聲,漸漸地,他呼吸間摻雜了些微顫抖,仿若陷入了一場出不來的噩夢。
“嗯……”
猛地,他從鼻腔中哼出短促低沉的一聲吟。
是人在極度痛苦中強迫自己忍耐的低呼。
帶着胸腔緩厚共振,似是忍耐着極大不适,已全然不複平日的散漫輕狂。
季夏心尖一抖,眸仁微顫。
忙空出隻手回摳車窗開關。
窗縫合上瞬間,屈澤的意志仿佛徹底被未名黑暗旋渦吞噬,卷進極深極暗的恐懼與掙紮。
苦痛的低喃徑直鑽入她耳蝸。
“爸,你要想死就死,别帶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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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夏不滿歸不滿,牛馬的服從卻刻在DNA裡。
沿路經過一個鎮,她采購了真絲睡袋,在加油站額外裝兩桶95汽油,還買了十幾把大小不一形形色色的雨傘。
争取不讓豌豆公主淋到一滴雨。
到阿瓦鎮時雨卻配合地停了,她根據阿吉建議直奔鎮中心去找能夠把中央空調開16度的酒店。
阿瓦鎮是機場通向利鎮的必經之鎮,許多本土行路商人會在此落腳,阿吉也曾來過,但次數不算多。
街道兩側幾層樓高的棕榈樹向陽野蠻生長,路邊均是樹冠都夠不着的低矮平房,土制泥房、磚房、水泥屋子混雜。
沿途小店多是由磚砌成,屋頂卻是鐵皮斜頂,不少還生了黃鏽,一眼看過去還以為是集裝箱,小小密密的分布在主幹道兩側。
路上黃塵飛揚,像極二十年前國内十八線鄉鎮。
進鎮已是傍晚,紫幽晚霞暈滿天穹,路上沒路燈,車不好開。
他們在公交車、摩托車、手推車以及零散分布的行人縫隙間緩慢向前。
季夏路邊又有油站,她打燈進去加油,牧馬人随後跟進。
這趟旅途行程長短不定,季夏每碰加油站就要讓車吃滿油。
車一前一後停着,四人下車松筋骨。
阿吉随着塞多往馬路旁邊走,四處轉悠,季夏陪屈澤去洗手間。
埃國鄉下發展水平和六七十年代國内差不多,甚至不如,廁所自然也是一樣。
是視覺和嗅覺都承受極大沖擊的旱廁。
出來時屈澤臉色不好,季夏遞過去一包獨立包裝的咖啡熟豆。
“聞聞咖啡豆的香味,會舒服點。”
屈澤用濕紙巾擦手後接過,聞了聞,面色舒緩些許。
“我不會在這兒染上什麼很厲害的病毒吧。”
季夏無語,“這裡條件不好,我提醒過你。”
想到什麼,又問,“你來之前疫苗都打了沒?打了應該問題不大。”
屈澤語氣有些煩躁,“打了幾個。”
“但你怎麼知道這裡沒有超級變種?”
他眉頭微蹙,似乎在考慮現在打道回府的可能性。
超級變種不知道,超級怨種你面前就有一個。
季夏把這句話憋回肚子,帶他走回車邊,卻在二十米處停住腳步。
根本無法靠近,因為……兩台車被淹了。
不是被水,而是被羊群淹沒。
一眼望去,還以為灰白色的熙攘毛團草原上長了兩台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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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回事?”季夏扭頭張望,回頭看,屈澤已經面無表情捂着鼻子無聲退去10米之外。
“過來。”他招呼她過去,季夏便過去了,腳比腦子快。
他擋住鼻,“先在這兒等等吧。”
羊味确實不好聞。季夏皺眉。
阿吉帶着塞多過來,跟他們解釋剛看到的情況。
“有個牧羊人給摩托車加油,順手牽羊,把羊群都帶進來了。”
屈澤湊近她耳邊,調侃,“該不該提醒他‘順手牽羊’不這麼用?”
季夏:“學習成語是他的愛好,不要打擊人家的學習熱情。”
她出發前吃了兩顆布洛芬,好歹安穩了一路,現在偏頭痛又有點席卷重來的意思。
加油站裡出來兩位工作人員,穿着黃紅工作服,其中一人帶着□□小帽子,滿臉司空見慣,也不趕牧羊人,反和他攀談起來。
倆人對着羊群中一隻小羊羔指指點點。
那隻小羊羔剛長出短短羊角,左側卻不知怎麼斷了,隻剩孤零零的右側一小根。
這是……現場做起買賣來了?
季夏看着這場景,哭笑不得。
走哪賣到那,這松弛感拉滿。
那隻小羊羔似乎察覺到危險,撅着屁股往一隻大綿羊身後鑽。
大羊也努力把它往羊群堆裡趕,用身子擋住它。
卻也還是躲不過。
倆人說定了什麼,牧羊人一轉身,把小羊羔提出來,捏着後脖抱入懷裡,送到方帽大叔面前。
小羊縮成一團,慘兮兮發出微小顫抖呼叫。
季夏莫名想到方才車上的屈澤。
沉默幾秒,大羊爆出尖銳嘶叫。
它水靈靈的大眼中塞滿恐懼和警惕,緊跟在牧羊人身旁,頭向上無助仰着,努力靠近小羊身體。
□□大叔接過小羊,上下左右翻動一番,滿意點點頭。
大羊随之轉頭,怒目瞪着□□大叔,前蹄微彎,頭下壓,前後晃動着進入備戰狀态,卻被牧羊人一手制住。
而後倆人就價格讨論了幾句,大叔便從口袋裡掏出錢包,給了現金,抱着小羊轉頭朝裡間走去。
大羊則被牧羊人控制着,狠狠拍了兩下腦袋,栓在摩托車上。
兩隻羊就這麼死死盯着對方,久久不肯放松脖子,叫聲綿綿凄切不絕。
季夏有些不忍,收了視線。
卻看見餘光中一個黑影如利箭般破空沖了出去。
她定睛一看,是塞多。
塞多滿臉怒意,長腿撩動直奔加油站裡間,季夏心裡咯噔一聲,來不及叫糟糕,腳步率先跟上。
“塞多??你想幹嘛?!”
跟不上他的大長腿,季夏沖進去時塞多已拉住大叔袖子,兩人情緒激動叽哩哇啦說着什麼。
阿吉滿頭汗跟在她身後。
季夏一把扯過阿吉,“他們在說什麼??快!翻譯!”
阿吉聽了兩秒,快速翻譯:
塞多在和那人理論外面這麼多羊為什麼偏偏選這隻小羊羔,看着它和家人硬生生分離不覺得殘忍嗎?□□大叔說關他屁事。塞多說真主不會保佑沒有善心的人。
季夏:……
那□□大叔被他激得暴跳如雷,說他的耐心很快用光,要不是看在他們是顧客,他早就上手揍人了,說完直接擡手轟他們出去。
季夏臉差點裂開,一把扯住塞多手臂,将他拉回身後。
“你偷東西的時候怎麼不說真主不保佑你??現在怎麼突然高尚起來了?”
塞多氣得脖子黑裡透紅,從鼻腔裡重重哼聲,“我又不信教。”
季夏和大叔道歉,“sorry sorry”半天,把塞多塞給身後阿吉。
解釋小孩子不懂事,讓大叔别和他計較,邊道歉邊結了兩台車的賬。
阿吉連拖帶拽把人拉出去,把罵罵咧咧的小夥子摁紅酒塞似的狠狠摁回車裡。
季夏付款出來,羊群已散去。她匆忙上車,屈澤已經回車裡打開空調等在副駕,看她一臉狼狽,又看了看後車,“怎麼回事?”
“孩子犯病了。”
屈澤“哈?”了聲。
季夏冷哼,“中二病。”
她歎口氣。一位拿他的錢伺候他,一位給他錢還要伺候他。
這倆還偏一個都甩不掉。
她到底是造了什麼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