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冉竹再次睜眼時,已身處将軍府内。
周遭的一切,談不上熟悉,卻又算不上陌生。空氣之間,似乎尚且殘留着爹爹餘留下的藥粉味。
她還未想起什麼,莫名地,心先痛了起來,眼眶也忍不住地泛了紅,晶瑩的淚珠從眼角竄出,沾濕了錦枕。
方端着水盆旋進屏風後頭的畫琉,便見床上的姑娘醒來。畫琉先是一驚一喜,連連向屋外頭喊着,“姑娘醒過來了,姑娘醒過來了。”激動之餘,手中的水盆險些松開落地,走近些想将手中的東西放下,卻看見沈冉竹濕紅了的眼。
“哎呀,姑娘怎哭了。”
畫琉卷出别在腰間的手絹,輕輕地擦拭着沈冉竹眼角的淚珠,小聲地安慰着,“姑娘莫哭,現下身子還發熱,倘若哭壞了身子落下了病根就不好了。”
“不管出了什麼事,姑娘來了我們将軍府隻管放寬心。我們大将軍是個英雄,老祖宗也是個宅心仁厚之人,斷不會叫姑娘白白受了委屈。”
畫琉是老祖宗身邊的丫鬟,自小便在内宅長大,外頭的消息若是旁的丫鬟沒有閑聊,老祖宗又沒有同她講,她是什麼也不知道的。昨個兒,老祖宗隻吩咐她留在别院好生照顧沈冉竹,其餘的便再沒有多說些什麼。
她什麼都不知,也隻好說些空話來寬慰沈冉竹。
沈冉竹吸了吸鼻子,擡起紅腫的眸子,想問些什麼,卻像個失了魂的人一般,腦袋空空的,不知道開口問些什麼。
“沈姑娘,現下可感覺好些了?”
直到見到了江北書,沈冉竹才回過了神,将昨日之事一一憶起。
她踉踉跄跄地下了床,跪在江北書面前,泣聲說道:“将軍,我知道我爹爹他們是以賊子之名被問罪處死,可我不能眼睜睜地見他們被扔到亂葬崗成了孤魂野鬼……”
“我不連累将軍,隻求将軍借我些銀兩,好讓我買些棺材,送送爹爹他們!”她頓了頓,擡頭看向江北書,眼角的淚珠順勢劃過她的下颚,趁她微微張嘴之際,滴落在地。
江北書隻輕輕低頭,便對上了她氤氲着霧氣的眼眸。
她一身素白,柔弱的身軀跪在冰冷的磚石地上,宛若一朵寒風中瑟縮的嬌花,惹人憐惜。
江北書的心不受控制地一顫,卻仍是鐵着臉,默不作聲!他微微俯身,擡手探向她的胳膊将她扶起。許是覺得不妥,又撇向一旁候着的畫琉。
畫琉自然地繞到沈冉竹一側挽住,一面擦掉沈冉竹臉頰殘餘的淚珠,一面寬言道,“姑娘,現下最打緊的是照顧好自己的身子,如此方有時間為旁的事情做打算啊。”
畫琉說話總是溫溫和和的,絲毫不像是個十七八歲的姑娘說出口的,沈冉竹聽着情不自禁地進了心。
活着,才能替爹爹他們報仇雪恨啊!
她心底暗自思索間,江北書于袖口中取出一玫紅色的漆盒擱在床榻邊幾上,“聽聞姑娘家都愛十般肆的糖,沈姑娘若是覺得藥苦,可試一試。”
話音一落,江北書便繞出了屏風。
“姑娘,你瞧,我說了吧,在将軍府裡頭,斷不會叫你白白受委屈的。”畫琉瞧着忍不住笑出了聲,“将軍自會替姑娘做主的。”
沈冉竹詫異地看着畫琉,卷翹的羽睫如蝶翼輕扇,“将軍他什麼都沒有說啊?”
“但……奴婢說了啊,将軍未曾否認奴婢所說,這便是認可奴婢所說的。将軍做事妥帖,向來不将把柄交予他人手中,有些時候說話,要通過底下人。”畫琉饞着沈冉竹上了床,“你隻管調養好身子,往後的事,往後再說。”
###
大概是身子尚虛,又或者是哭得太久,沈冉竹不知不覺便入了眠,再醒來時,四周已無人。
庭院中,微風拂過,幾片落葉悠悠飄落。沈冉竹緊蹙着眉頭,雙手絞着衣角,于心中暗自沉思:
爹爹曾數次救治他,念及此等恩情,他應該不會将我逐出将軍府吧?
正思忖間,卻聽見門外傳來幾個侍女的聲音:
“我聽說,沈氏滅門之際,将軍他曾連夜進宮。”
“是啊,将軍自宮中而歸後不過一刻鐘的時間,沈府上下便屍橫遍野。”
“你說,會不會是将軍他?”
“噓,這種話豈能胡說,小心招來殺身之禍。”
“我沒胡說,你想,陛下賜婚沈氏于将軍,可将軍從未見過她,又何來的感情呢。然陛下旨意誰又敢抗,于是将軍便生了屠沈氏滿門之意。”
“難怪陛下大怒,降了将軍頭銜。”
那幾人的聲音絲毫不避諱,在沈冉竹的門前肆無忌憚地嚷着,一字一句如利箭般直直地射向屋内。
沈冉竹的身子猛地一顫,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嘴唇微微顫抖着,雙腳癱軟地坐倒于地。
她瞪大了雙眼,眼中滿是不可置信,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喃喃道:“他竟是滅我滿門之人?”
“不,斷不是如此。”
沈冉竹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拉開殿門,淚眼婆娑地看向那兩個丫鬟。
那兩丫鬟先是一驚,而後面面相觑道,“沈姑娘……”
沈冉竹哽咽着喉嚨,捎着不可置信的語氣微微啟唇問道,“方才,你們所言字字當真?”
那紮着雙髻的丫鬟即刻跪在地上,搖着頭,慌張道,“沈姑娘怕是聽錯了,奴婢方才什麼都……”
倒是另一個身着杏色衣裳的丫鬟,直勾勾地端視着沈冉竹道:
“沈姑娘,我們方才所言字字當真。自古以來,哪家公子哥不喜賢良淑德的女子為妻,沈姑娘整日與沈太醫四處奔波療傷,誰人曉得你看過男子哪些不該看的地方。”
那丫鬟的話,一字一句直戳沈冉竹的心。眼見她唇色漸漸泛白,丫鬟的嘴角微微一挑,睥睨着沈冉竹道,“我家将軍乃盛國英傑,怎能被你這般玷污!”
“你拉我作甚,我有哪句說錯了。”杏色衣裳的丫鬟低頭看向跪在地上的丫鬟,滿臉不耐煩地說道。
擡頭欲再說些什麼,卻見沈冉竹掩面朝着府外的方向奔去。
那丫鬟踮起腳尖,趁着尚能看到沈冉竹的背影時,有意放聲道,“你瞧瞧你瞧瞧,不過才說三兩句便受不了。”
那些話一字不差地全在沈冉竹的腦海中盤旋,将她的心一點一點地捆綁起來,令她無法跳出。
她盼望着,那丫鬟的話并非實情,可,哪家的丫鬟會不護着自家的主子呢?
憶及初見江北書之時,他那英氣俊朗的模樣,沈冉竹不禁淚目盈盈。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撲簌簌地滾落,沾濕了她的衣襟。
那樣一個負傷累累的将軍,想來定是個忠君愛民的好将軍。可為何,卻要謀害我爹爹呢?
既殺我滿門,又為何獨留我性命呢?
她用力抵住胸口作痛之處,于心底暗暗發誓,“爹爹,此等血海深仇,冉竹勢必要他們這些人血債血償。”
###
此一年乃太康八年,沈冉竹自鎬京逃出,易名沈季瑤。
太康九年,盛國邊界屢次受異族侵擾。
右将軍江北書臨危受命,攜十萬騎兵遠赴關外征戰。
而此一年,邊關戰火不斷,百姓民不聊生。街道巷陌,死傷無數。
沈氏孤女沈季瑤憑秘籍于塵世之中四處流轉,醫治難民。直至邊關傳來捷報,她方才落下定所——洛川城。
先前爹爹在世時,沈季瑤曾無意間聽聞江北書祖籍乃洛川城。且盛國又最是崇尚孝道,想必此次凱旋而歸,他也定會回到這洛川城,叩謝列祖列宗的。
“江北書,一年未見,希望這份厚禮,你會歡喜。”
沈季瑤柔荑輕覆于窗棂之上,微微擡首,凝望着遠方萬家燈火,眸中淚光粼粼,心懷萬千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