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當子彈穿透心髒的那一刻,碾碎每一根骨頭的痛轉化成了柔軟的思念。
身軀轟然倒塌,血液緩慢的從傷口流出,染紅了雪地。
羅西南迪艱難的伸出顫抖的手,想要抓住一片雪花,可生命的流逝使得他五感喪失,産生錯覺,視野中的雪花不斷跳動着錯位,他能握住的隻有冷冽的空氣。
瀕臨死亡的大門,所經曆的一切猶如走馬觀燈般浮現在眼前。
就像是做了一場很長,很長,又很美好、懷念的夢。
親眼目睹哥哥槍殺了父親,并把它的頭顱割走之後,羅西南迪定在原地哭了許久。
哭到聲音嘶啞,再也流不出一滴淚水後,他抹掉臉上的淚痕,哽咽着用石頭在地上刨出一個深坑,從未做過粗活的手上滿是細小的劃痕,指甲縫裡也塞進了泥土。
泥土混合着血液的氣味并不好聞,羅西南迪在天亮之前終于将父親埋進了土裡。
又默默跪在墳前哭了一會兒,身體長期處于悲傷與勞累狀态讓他再也忍受不了饑餓的侵蝕。
他慢慢的爬了起來,像隻見不得光的老鼠一樣在陰影處行動,害怕被他們發現,又免不了一頓毒打與謾罵。
當羅西南迪好不容易從陰濕、散發着惡臭的垃圾桶裡翻到一塊發黴的面包,正準備塞進嘴裡的時候,耳邊忽地傳來人們好奇的細碎讨論聲。
“這是海軍嗎?”
“為什麼海軍會在這裡啊?”
“她看起來這麼年輕,真的能抓到海賊嗎?”
羅西南迪囫囵咽下食物,躲在垃圾桶後,悄悄露出一雙眼睛偷看。
緊挨着的人與人之間形成無數道窄細的縫隙,羅西南迪從中窺見了一道潔白的身影,看不清臉,她手裡握着一柄長劍,劍尖上還滴着血水。
“1。”
話音剛落,看熱鬧的群衆中忽地倒下一人,鮮血如同泉水般噴濺,頭顱咕噜噜的在地上滾動。
現場死寂一秒,而後有人發出尖銳的爆鳴聲,“救命啊啊啊啊!海軍殺人啦!”
人們驚慌失措,抱頭倉惶逃竄。
“2。”
她的聲音很輕,卻精準的鑽入所有人的耳朵。
又一顆頭顱滾落,剛才圍觀的人群早已逃到不見蹤影,羅西南迪這時才真正的看清她的模樣。
他無法用精妙的詞彙準确的描繪當時十九歲的米娅。
隻覺得,這眼睛、鼻子、嘴巴,生的恰到好處,說不出來的好看。
這時,她環顧四周,故作困惑的模樣歪了歪頭,“3…到哪裡去了呢?”
忽然,羅西南迪感覺自己脖頸傳來金屬冰冷尖銳的觸感,他還未向下看去,就聽見耳邊響起刻意壓低的顫抖聲音。
“小子,不要出聲,不然我就割斷你的脖子。”
羅西南迪吓得臉色蒼白,死死咬着下唇,大氣都不敢喘。
就在這時,那雙如沉沉黑夜般的眸子輕飄飄的鎖定了陰影裡的羅西南迪。
“啊,找到你了。”
羅西南迪呼吸一滞,心跳在這一刻停了下來。
他并沒有看清米娅是如何出手的,甚至在他眼中,她手中的長劍都未曾移動過半寸。
“3。”
清脆悅耳的嗓音落下,羅西南迪感覺臉頰濺上了腥臭的液體,暖暖的。
與他脖頸緊貼的刀刃哐啷一聲砸在地上,像是某種代表着安全的信号,羅西南迪大口大口的呼吸着空氣,心跳紊亂,臉頰因長時間缺氧而紅彤彤的。
鎮長帶着一隊護衛姗姗來遲将現場包圍了起來,他氣喘籲籲的小跑到米娅面前,深深鞠了一躬。
“萬分感謝米娅中将為我們小鎮清繳海賊!”
站在鎮長身後的一排護衛也跟着嚴肅莊重的行了軍禮,腳後跟踏在鵝卵石鋪就的地面上整齊且響亮。
躲在商鋪裡瑟瑟發抖的居民們聽見鎮長的聲音都好奇的探出頭來。
鎮長直起身來,一邊揮舞着手裡的三張懸賞令,一邊向居民們解釋:“這是海軍本部的米娅中将,前些日子有海賊團來這裡搶了不少東西,所以我就向海軍本部請求幫助。”
“大家不要怕!剛才死掉的都是從米娅中将的追捕中逃出來的三個海賊!他們故意僞裝成居民的樣子藏在我們之中就是為了躲避米娅中将!”
“米娅中将不止把海賊團裡的所有海賊盡數剿滅,甚至還把我們大家被搶走的錢财全部都還回來!”
鎮長神色激動,一張老臉漲的通紅。
聞言,居民們一個個從陰暗處裡走了出來,用好奇的善意目光打量着這個身形嬌小,容貌嬌美的女海軍。
“我的天,她還這麼小,和我家姑娘差不多大的年紀就能獨自殺海賊了。”
越聚越多的人群中傳來一個男人的驚呼聲。
“她真的好厲害啊……”
“剛才你有看見她出手嗎?我幾乎都沒看見她動過,海賊的頭就掉下來了。”
“我想起來!這位中将不就是十二歲時參與殲滅洛克斯海賊團的米娅嗎?!”
面對居民們愈發激烈的讨論聲,米娅始終面不改色,看不出任何情緒,肩上的金色流蘇在風中微微浮動,潔白的正義披風印上了點點血迹。
好似天生就與他人隔了一堵牆,明明是一副冷傲孤僻的模樣,卻偏偏讓人生不出厭惡之心。
她将滴血的佩劍收了回去,面對着鎮長道:“我的任務完成了對吧?”
鎮長笑到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他期待的搓了搓手。
“是的是的,真是辛苦米娅中将了……”他小心翼翼的試探:“要不要留下來吃個便飯呢?”
“不了。”
米娅不假思索的拒絕了,“我趕時間,還有下一個任務要做。”
鎮長與居民們的表情從期盼快速轉變成了失落,甚至還有人悲傷的哀歎了一聲。
米娅置若罔聞,正要擡步離開,忽地感覺大腿一重。
她視線往下,先是看見一頭亂糟糟,失去光澤,如同枯草般的金發,而後才是一個瘦弱的,髒兮兮的小孩。
小男孩緊緊抱住她的腿,肮髒的手指攥着她的衣服,印出黑色的五指印。
鎮長也愣住了,待他看清小男孩的模樣之後,臉色陡然變得難看。
“是那一家天龍人的孩子。”
人群中有一個語氣嫌惡的說道。
“我聽說那家天龍人都死光了,連房子都沒了,這孩子怎麼還活着啊?”
“他在幹什麼啊,快把那雙髒手從米娅中将身上松開啊!”
說着,有一人從擁擠的人群中鑽了出來,想要拉走小男孩。
可米娅的動作比那人的動作更快。
羅西南迪被踹出了好幾米,後脊撞到了牆壁才停了下來。
人群中隐隐發出倒吸冷氣的聲音。
羅西南迪因腹部與後背的劇烈疼痛而蜷縮成一團,他跪坐着,額頭抵着地面,沁出的汗水與塵土融在一起讓他本就污濁的臉更髒了。
鎮長為難的目光流轉于羅西南迪與米娅之間,最終遲疑的開口道:“米娅中将,這個……”
米娅依舊是那一副拒人于千裡之外的冷漠模樣,一言不發。
羅西南迪艱難的擡起頭,從被汗水浸濕到一縷縷的發絲間窺到了她望來的目光。
睥睨的,冰冷的,好似看一條街邊的流浪狗。
最終,她收回了視線,毫無留戀的轉身。
圍到水洩不通的人群自動分到兩邊為她讓出一條暢通的道路,她在衆人激動到通紅的表情下,在天花亂墜的誇贊中,衆星捧月的離開了。
或許是出于自毀的心态,又或許他早已一無所有。
羅西南迪咬着牙,強忍着痛,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撐着戰栗的身體站了起來。
一步,又一步,趔趄着步伐一點一點的,循着她的背影挪動。
砰——!
羅西南迪再次被踹飛,他在地上滾了好幾圈,臉頰被碎石蹭破,滲出的血珠在地上連成一道扭曲的血線。
他的母親病逝了,父親也被哥哥殺死了。
象牙塔的驟然崩塌讓他過早的感受到隐藏于人心底的黑暗,他無憂無慮的生活在離開瑪麗喬亞時就邁向了永劫不複的地獄。
羅西南迪在衆人的冷氣聲中再次站了起來。執拗的,拖動殘破的軀體靠近米娅。
他一無所有,就連死亡也不再畏懼。
雖然這孩子是渣滓天龍人的後代,但畢竟還是個孩子,鎮長起了恻隐之心,鐵着頭走上前商量道:“這…米娅中将,你看他都這樣了,要不你就…手下留情?”
蓄力的右腳收了回去,米娅淡淡的瞥了羅西南迪一眼。
米娅依舊什麼也沒說,轉身時披風滑過空氣獵獵作響,她将手按在劍柄上,大步離開。
那時,羅西南迪完全是抱着求死的心态接近米娅。
“啧。”米娅眉頭輕蹙,轉過身來,快速走向羅西南迪,擡腳将他踹飛。
他在無數次被踹翻的時刻感受着生命的力量在體内逐漸變得輕盈,他的靈魂在麻木的、機械般的倒下與爬起來之間變得渾濁不清,他的視覺變得模糊,他從鎮子追到森林,翠綠的葉片在視野中暈成了不成型的光點。
就連他的聽覺,清脆的鳥鳴聲明明近在咫尺,卻像是從遙遠的天邊傳來。
“你到底想幹嘛?”
她眉頭皺的更緊了,一臉不耐煩。
羅西南迪張了張嘴,枯澀的喉嚨像是灌進了一把粗粝的沙,他發不出任何聲音。
米娅向他逼近,投下的陰影如死亡籠罩着他。
這一次,羅西南迪被踹下了懸崖。
耳旁呼嘯的風快速竄過,極速下墜帶來的失重感讓他短暫的,再次感受到了靈魂沉甸甸的重量。
他在撞到數不盡的樹枝後,砰的一聲砸進了柔軟潮濕的泥土裡。
這一次,應該能死掉了吧……
羅西南迪仰躺着,四肢伸展,明明每一根神經都咆哮着滅頂般的痛苦,可他卻好似感受不到一般,逐漸渙散的瞳孔望着參差重疊的樹葉,斑駁的光影落在他滿是釋然的臉上。
就在他即将平靜的閉上雙眼時,眯成一線的視野中陡然出現一抹純白的色彩。
他皲裂慘白的嘴唇被強勢掰開,苦澀粘稠的液體順着喉嚨流進他的胃裡。
如同清涼溫柔的春水般撫慰他身上所有的傷痛。
他的瞳孔漸漸聚焦,他看見米娅秀眉緊皺,一臉不耐。
“想找死也别死在我面前。”
緊接着,她拎着他的後領,穿過樹林将他丢進了溪流裡,嫌棄的說:
“好髒,把自己洗洗幹淨吧。”
潺潺的溪水在陽光下反射着波光粼粼的碎光,羅西南迪将手伸了進去,水從指縫間滑過的流動感讓他恍惚的愣在原地,米娅不耐煩的催促在身後響起,他這才後知後覺到原來自己還活着。
夜幕悄然降臨。
米娅升起了火堆,在等待衣服變得幹燥的時間,羅西南迪的肚子忽地傳來一陣咕噜咕噜的聲音。
他連忙捂住肚子,羞赧的低下頭,恨不得将頭伸進火堆裡一了百了。
“真麻煩。”
說完,米娅起身拎着劍走進了密林。
或許一開始羅西南迪接近她的念頭是為了求死,可被米娅從死亡的邊緣強勢拽回來之後,羅西南迪不由自主的對她産生了依賴之情。
他什麼都沒有了。
米娅是他唯一能夠靠自己雙手抓住的東西。
他不想連這最後的一點幻想也離他遠去,那簡直比殺了他還要難受。
滾燙的淚水從眼眶滑落,羅西南迪哭着跑進密林,高大樹木拔地而起直沖雲霄,他穿過樹與樹的間隙,鑽進每一個狹窄的洞穴,好幾次被樹根或自己的右腳絆倒,每一次都像是沒有知覺般,無視身上青青紫紫的痕迹,連臉上粘着的泥土與枯葉也來不及擦掉就連忙爬起來繼續找。
羅西南迪用難聽嘶啞的聲音呼喚着她的名字,鳥雀被驚得飛起,他彷徨無助的身影在詭秘的森林中顯得格外渺小脆弱。
完了,完了,全部都完了……
羅西南迪崩潰的跪在地上,渾身血液如同結冰般凝固,密密麻麻的刺疼從心髒蔓延全身。
“咦?原來你不是啞巴啊?”
哭聲戛然而止,羅西南迪猛地轉過身去,米娅的肩上扛着一隻死翹翹的野豬。
她将野豬砰的一聲丢在羅西南迪面前,問他:“你會烤肉嗎?”
地面震顫,羅西南迪沒站穩向後倒,跌坐在地上,他仰頭望着米娅,猶豫再三,膽怯又心虛的點了點頭。
在烤糊了第三塊肉後,米娅從滿目期待變成了被欺騙的憤怒。
而羅西南迪本就因撒謊而慌亂到目光飄移,此刻被她頗具壓力的視線俯視着,更是恨不得把頭埋進土裡,整個人縮成小小的一團,瑟瑟發抖。
他稍有些血色的嘴唇甕動着,聲音弱到如同蚊蟲振翅。
“對…對不起……”
她氣憤的拿起一塊生豬肉,插進削尖的樹枝裡,在橘色的光火上來回翻動。
這是羅西南迪有史以來吃過的,最好吃的烤肉。
他幾乎沒有嚼過,撕咬成一整塊就往胃裡吞,甚至還因為肉塊太大而堵在喉嚨裡而漲到臉色發紫,捂着喉嚨在地上痛苦的來回翻滾。
米娅伸出一記覆蓋武裝色的巴掌拍在羅西南迪的後背,肉塊噗的一聲從他嘴裡射了出來,砸到樹幹上。
“……”
羅西南迪臉色由紫變紅,就連脖子與耳根都紅的像是煮熟後的螃蟹。
“謝…謝謝你。”
這一次,他捧着烤肉小口小口的咀嚼着,斯文腼腆的樣子倒是有了過去身為頂尖貴族的輪廓。
“真有這麼好吃嗎?”
米娅撐着臉,好奇的問。
“嗯!”
羅西南迪笑到眉眼彎彎,用力的點了點頭,“真的很好吃!”
米娅将信将疑的試了一口,臉色大變,僵硬着表情咕噜一聲咽了下去。
後來羅西南迪為當時年幼的羅複刻了一次“米娅版烤肉”,在烤好之前就将這塊烤肉誇到天花亂墜,把當時還天真的羅的期待值拉到最高峰。
于是羅滿懷期待的咬了一口,嘗出味道後,表情凝固,逐漸轉變成懷疑,羅不信邪的又多嚼了幾次,最後實在忍不住吐了出來。
——寡淡無味,又焦又柴。
這是羅對烤肉的評價。
并且扭頭拒絕了羅西南迪的二次安利,還說出甯願吃面包片也不要再吃一口“米娅版烤肉”這種氣話。
不論是未來,還是過去,羅西南迪嘴裡嚼着“米娅版烤肉”時,都會幸福的眯着眼,好似吃的是這個世界上最美味的佳肴。
米娅将自己咬了一口的烤肉遞給他,羅西南迪一副受驚若寵般的表情小心翼翼接過。
他因長期營養不良而凹陷的臉頰因塞滿了肉塊而一鼓一鼓的,像是囤糧的倉鼠一樣可愛。
洗幹淨後,雖然臉色依舊蠟黃,身形單薄幹瘦,可從五官依稀可見清俊之色。
米娅拿起樹枝百無聊賴的撥動着柴薪,問他:“你為什麼要跟着我啊?”
為什麼呢?
羅西南迪咀嚼的動作慢了下來,他垂下眼簾,神色落寞,緩慢的道:
“一個人活在世界上,實在是太難了……”
“可為什麼是我?”
她清冷的聲音随着夜晚涼薄的風吹在他身上,他沒忍住打了個冷顫。
羅西南迪低着頭,嘴裡咬着肉,說話聲音悶悶的,模糊不清。
“我…我需要你……”
除此之外,羅西南迪再也想不到更好的理由了。
他實在是太孤獨了,孤獨到去追逐一個當初真的想把他殺死的人,盡管他也抱着死亡的心态接近她。
米娅目光微微閃動,“可我是真的想殺了你。”
“我知道。”羅西南迪擡起頭,深深凝視着米娅,慢慢的道:“可是…我現在不是還活着嗎?”
米娅愣怔,捏着樹枝的手指收緊,枝幹傳來碎裂的噼啪聲。
羅西南迪笑了起來,絢爛爛漫的模樣仿佛山花綻放,映着搖曳的火光,恍惚讓人産生一種初升朝日般熾熱而溫暖的錯覺。
米娅别過頭,不去看他可愛的笑容。
“我叫米娅,你叫什麼名字?”
羅西南迪笑盈盈的看着她,當他不經意看見她微紅的耳根時,笑意更深了。
“羅西南迪。”
羅西南迪曾不止一次暗地質問自己,他這樣任性的,不顧米娅意願的跟在她身後,真的好嗎?
當漆黑的槍口死死抵着他太陽穴那一刻,他的疑慮與悔恨達到了頂峰。
在米娅抵達海賊船停靠的港口時,濃烈的血腥味悄無聲息的蔓延開來,沒有人看清她是何時出手的,隻是遠遠的望了一眼立于街道盡頭的她,下一刻,視野天旋地轉,噴濺的血液在甲闆上彙成一條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