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黑甚爾還記得剛見到白川百穗的那天。
那是新年第一天,人們都沉浸在過年的氣氛裡,團圓,出行,玩樂。
賭場不開門,他閑得無趣,想起那個很久沒有回去的家。
似乎應該在新年這一天回去看看的。
不過,反正孩子都賣了,還回去做什麼呢?他于是沒有回去,站在街上,看着來來往往成雙成對的行人。
他突然想起盤星教那邊還在找他,他之前一直推脫有事,現在正是閑得無聊,就慢慢地逛過來。
進門的女人個子瘦削,盤着頭發,穿了振袖,穿得很隆重,臉上不帶妝。
她長相周正,一頭烏發,桃花眼彎月眉,眉宇間有些傲氣,個子比一般的女性要更高挑。
她看起來精神狀态不太好,臉色蒼白,眼下有淡淡的黑眼圈,唇色偏淡,看起來并不紅潤。
伏黑甚爾曾聽說盤星教被一個女咒術師拿下了,卻沒想到是這麼一個孩子。
是的,不論是她還沒有完全褪去稚氣的臉龐,還是她青春期尚未發育完成的身形,抑或是她看到他時,驚慌不已卻要強裝鎮定,以至于差點摔倒的樣子,無疑都讓伏黑甚爾覺得眼前的不是咒術師,而是一個孩子。
雖說金主到底是小孩還是老頭對他的工作并沒有什麼影響,不過他還是覺得這個人挺有趣。特别是在這個女孩竟然能說出他改姓的事的時候。
改委托的過程很順利,價錢也很順心,出手闊綽這一點讓伏黑甚爾對她的印象更好了。直至她盯着她,扭扭捏捏,最後卻把五條悟的術式情報告訴了他。
這讓他覺得有些奇異。明明這是完全不需要說的事情吧?
後來他按照原計劃刺殺了五條悟,心裡有些得意。
他想,所謂最強的咒術師,也不過如此。
随意否定他的人生的咒術師,全都不過如此。
他的委托結束了,可以離開了。可是他走出去一會兒,還是停下來了。他想看看五條悟是不是真的能複活,還想看看他的金主在做什麼。
不過十五分鐘,躺在地上的那個白發男孩就在蠅頭的嗡鳴聲中慢慢爬了起來。
剛開始,他的身形有些搖晃,後來他站穩當了,一回頭,目光便直直地望向隐藏在樹叢中的伏黑甚爾,好像要将他穿透一樣,露出一個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笑容。
伏黑甚爾笑不出來。
他想起了五條悟幼時回頭看他的那一眼,與此時的情景截然不同,卻又一模一樣。
一模一樣地令他感到不爽。
應該離開了,再不離開的話就會被這個怪物纏上。
不。
伏黑甚爾頓在原地,拿出長刀。
他把金主的要求抛在了腦後。
他要,殺了五條悟。
多虧了金主的情報,他才沒有在五條悟第一次用出茈的時候就被擊中。
他們有來有回,打得越來越激烈,然後,白川百穗出現了,她毫不猶豫地擋在他面前。
雖說是“擋”,但她個子比他矮許多,身形也瘦削,所以當她張開纖細的胳膊的時候,伏黑甚爾忍不住地在心裡發笑。
不過,伏黑甚爾還是選擇收起刀。他退到安全的距離,好奇地看着。
不出意外,他看到五條悟對白川百穗的怒意。
那時他想,這人真是像自己想象的一樣可憐,竟然試圖去擺布五條悟。
那天之後,他聽說天元竟然真的放棄同化了,真是讓人意外。
再後來,在孔時雨的介紹下,他又在白川百穗的手下工作。
錢多事少,不需要讨好除了她之外的女人,隻需要偶爾打幾個、殺幾個、威脅幾個人就能賺錢,他過得頗為惬意。
後來他們為了方便,住在了一起,又過了一段日子,在白川百穗的要求下,他帶着白川百穗去看了他的孩子。
那孩子似乎長高了一點,還是很瘦,漠然地看了他一眼,就别開了眼神。那眼神說是看父親,還不如說是在看一個陌生人。
他們一起做了飯,然後一起吃完了那頓飯。他已經對那頓飯沒什麼印象了,隻記得她好像一直在試圖和那兩個孩子聊天。
後來白川百穗就開始關懷他的孩子們,還總是催他去看孩子們。
第一天白川百穗要求他那麼做的時候,他很想出了門直接右轉去打小鋼珠,可是白川百穗半路就給他打電話。他到了家,見到了孩子們,白川百穗還讓孩子接電話。
這樣反複一兩次,他隻好就範。
從夏天到秋天,“孩子”這個有些陌生的概念在他的心裡逐漸複蘇。當他們帶着孩子一起去遊樂園的時候,他被白川百穗強迫着,和孩子們一起戴上了發箍。
看演出的時候孩子們看不到,他就和白川百穗一人抱起一個。
他看到白川百穗不過一會兒就漲紅了臉,卻不好意思開口,他就從她懷裡接過來。
她去買了冰激淩,小惠一個,津美紀一個,他也有一個。
她自己不吃。她似乎什麼都不太吃。因為她在吃藥,所以很多東西都在忌口,也因為她因為生病沒有吃東西的食欲。
他沒有拒絕,就着她的手吃掉了。
然後,白川拍了拍他的肩膀,趁他回頭的時候咔嚓一下拍下他們的照片。
他慢慢地習慣了每天清晨走出卧室就能看到她的日子。
她的精神在逐漸變得越來越差。有一天她殺了一個咒術師,然後又和五條悟吵了架。她捂着肚子蹲在地上,被他抱回家。她哭着說讓他哄她。
結果不知道怎麼,最後他竟然枕在了白川的腿上,然後聽她絮叨了很久那些有的沒的。
也是聽她絮叨,伏黑甚爾才記起自己的一些往事。
他記起自己幼時被關在了全是咒靈的忌庫裡,最終留下了嘴邊的那道疤,還記起自己還是個少年的時候,偷了父親的一把咒具,然後終于從禅院家那厚厚的高牆裡翻了出來,再也沒回去過。
他還記起他後來遇到那個他愛的人,和她住在一起,他們在一個秋天填了婚姻屆,然後又有了一個孩子。
他想起他看她的最後一眼,那是在火化之前,她病了很久才走,臉色帶着病人的蠟黃,靜靜地躺在那。
他懷裡抱着小惠,讓小惠和媽媽說再見,小惠沒有說話,他最後輕輕撫摸了一下她的臉,走出門,再走進來,看見的便是骨灰了。
白川也很瘦,他躺在她的大腿上,甚至感覺有些硌得慌。不過看她哭成那個可憐樣子,伏黑甚爾還是沒有說什麼。
伏黑甚爾那天之後納悶了很久。
他始終想不明白,為什麼難過的是白川百穗,被安慰的是他呢?
這個怪人為什麼知道自己的許多事呢?
這個孩子為什麼要對他這麼好呢?
後來他們還是住在一起,一起過着對他來說平凡而又珍貴的日子。
春天到了,妻子的忌日也到了。不管别的日子過得如何,去見妻子的這一天一定不能讓妻子擔憂。
伏黑甚爾早早起床,将自己收拾幹淨,換上了自己最體面的衣服。
他原本不想打擾百穗的,因為她才沒睡兩個小時。可她覺輕,即使他的動作極輕,她還是醒了。
她用那些值錢又講究的小玩意打扮伏黑甚爾的時候,伏黑甚爾隻覺得那是因為她在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有莫名的講究。
當她把那一疊照片遞給他的時候,伏黑甚爾不由得多想了一下。不過也隻是多想了那麼一下,畢竟他沒有别的值得祭拜的人,這件事也并不那麼難想到。
他看着那疊照片,想起那天百穗鬼鬼祟祟地偷偷拿着相機對着他們拍來拍去的樣子,心中不由得覺得好笑。
這些照片不錯,有了這些,妻子肯定能知道小惠現在過得很好了。
和以前不同,今年他似乎有了不少長進,可以坐在墓邊,好好地和她聊一聊小惠,也聊一聊自己。
伏黑甚爾還想和妻子聊一聊白川百穗。
可是,他和百穗認識了那麼久,他不愛拍照,百穗也不愛給自己拍照,他到現在手裡都沒有一張百穗的照片。
于是他問百穗要了照片,一張看起來有些傻氣卻又頗為可愛的照片。
他坐在妻子的墓前,拿着那張照片,笑着把這個小女孩介紹給了妻子。
他想,命運女神還是眷顧他的,這或許是他用自己糟糕透頂的人生換取的又一個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