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前頭四個孩子得不到或者得不全的母愛,全被這第五個孩子得去了。
顧晏靈将這一切看在眼裡:
她看到母親對弟弟的一切事情都親力親為,不假下人之手;
她看到母親會抱着弟弟,露出一種自己從未看到過的微笑;
她看到母親會柔聲講着故事,哄弟弟睡覺;
……
她看到這一切,心中有失落,卻沒有怨怼。
因為,早在她知曉一切真相的那一刻起,她的身體雖還在這片煙火人家裡留存,但靈魂上已經預備要成為羁旅之客。
她看不清自己的未來具體是怎樣的,但她知道她得割舍,割舍這片生她養她的土壤。
顧晏靈大概和她的母親一樣歡喜于這個孩子的誕生:
一是因為,自打弟弟出生後,母親臉上就多了不少笑容;
二是因為,當她從搖籃外看着那白白一團熟睡的嬰兒時,她感到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有了真正的親人。
她輕輕戳了一下嬰兒的臉頰,笑着說道:“你啊,要快點長大啊……”
最好是,在我離開之前長大。
然後,你就可以和阿姐說說話了。
因為,阿姐在這個家裡,沒有可以與之說話的人。
自打她七歲生日那天之後,顧晏靈心頭便藏了一堆絮語,一堆無用的、滑稽的、零落的且無人可以感同身受的絮語。
尹氏大概也看出了她對這個孩子的真誠喜愛,竟也願意順帶對這個自己一直未曾理會的女兒露出笑容。
又也許是因為心裡有了光和希望,她處事都要比平日柔和幾分,甚至會對着顧晏靈流露出幾分母親才有的溫柔。
這個孩子的出生使得那年冬天的年節過出了少有的溫馨和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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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晏靈九歲生日那天,再度被族老們帶出門去測試靈根。
他們再度失望而歸。
族老們依舊用着和去年、前年一樣的理由安慰着自己。
顧晏靈在一旁默默聽着,隻是笑。
連續三年都沒有測出靈根,此時,顧家其他人對待她的态度已經有了一些微妙的變化:很多人在不着痕迹地疏遠她。
不少人看向顧晏靈的眼神裡,都帶了些隐藏很深的憐憫或微嘲:那憐憫是高高在上的,那微嘲則是一種快意。
兩年過去,顧晏靈對于未知仙途的恐懼消減了一些,因為,在這兩年的成長裡,她看到了更多屬于人世的苦厄。
一個曾經說話柔聲柔氣的表姐去年冬天出嫁了,不到半年竟默不作聲獨自回了娘家。
她突然回了家,别人問她出了什麼事,她半句也不肯答,隻靠在她母親懷裡哭,哭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早晨,她收拾了行裝,仍舊沒有說半個字,連個道别也沒有,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顧晏靈其實是能感覺出來的,整個泗水鎮上,比她大那麼些的普通姑娘,心裡都有着一種恐懼——
怕所嫁非人,更怕那些或者說得出口、或者根本無法言說的苦。
正在談婚論嫁的姑娘們,更是大多褪去了不知事的天真:
有的變得計較,有的變得沉默,有的變得市儈,有的變得哀愁……
再過幾年才會談婚事的姑娘們,則早早開始憂慮,這體現在行為裡,變成愛攀比:
比較家财、比較容貌、比較衣物首飾、比較行為舉止……甚至,比較父母親人。
似乎不比出個優劣來,并得出自己更好的結論,就無從安慰心頭那叢叢蔓生的恐慌。
顧晏靈在這麼些憂慮匆忙的豆蔻少女之中,再次成為了局外人。
以前,她是衆人捧着一起玩的焦點;
現在,她是唯一一個無須為将來的婚假煩惱的所謂仙人。
沒有人再有空找她玩,于是她的身畔一日一日越發清冷下去。
對此,她隻是笑,依舊談不上怨怼。
她想:我能理解她們,我能理解她們不為外人知的難過。
有時她孤零零坐在門檻上,望着天空,想到:也許,成仙也很好。
也有時,她抱着還是小小一團的顧崇禧,坐在庭院裡,笑着對這個還根本聽不懂話的孩子絮語:
“你阿姐啊,将來會飛到天上去……對,就像那種神話故事裡會織霞的仙女!”
顧晏靈自此,有了一個織霞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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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歲那年的冬天,伴着灑了漫天的飄搖冬雪,整個汐河泗水鎮都沉寂下來。
由于河道上結了冰,鎮上的所有船隻都歇了業,昔日最忙碌的船夫們此時溫着米酒,坐在清冷的碼頭上哼着漁歌。
那是除夕的前一天,家中婦人們都在為了過年的事情忙碌,因此,隻有顧晏靈抱着一歲多的顧崇禧玩。
兩個孩子都沒有什麼要好的别家玩伴,因此,也隻是坐在自家的庭院裡燃着煙花棒。
顧崇禧還不會說話,看着閃爍燃燒的煙花棒就“啊啊”地要去捉那火花。
顧晏靈笑着把他攏到懷裡。
她抱着這個軟乎乎的、無憂無慮的孩子,忽而覺得很安心與溫暖。
這個時候,夜色已臨。
然後,遠處有人放起了煙花,一朵朵在暗藍的天空裡炸開,伴着漫天雪花,顯得格外絢麗。
顧崇禧還是個小孩子,自然是看呆了。
顧晏靈就陪他一起看。
她看着夜空中那層層亮起、又次第熄滅的花火,微微笑着。
她想:我要飛到天上去,就像那些煙花。
即使,她的生命會如同她的大姐姐一樣——
隻有短暫閃爍的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