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樣的夜晚,父親的神色似乎格外深沉,沒了儒雅随和的影子。
鄲蕭站在父親身邊,氣場似乎完全被父親壓制,顯得格外沉默寂靜。
洛修筠這才想起,初見父親時,父親其實也沒有那麼地慈愛親切。
父親是皇者,殺伐果斷,心思深沉,笑容淺而含蓄,隻為家人而留。
後來,父親在他面前多了許多慈愛開懷的笑,依然含蓄,隻是深了一些。
洛修筠忽然想到了“心有猛虎,細嗅薔薇”“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之類的話。
一時間有些想笑,笑自己瞎聯想,又有些笑不出來。
他也不知為何,忽然就難過了起來。
或許是想到,自己總是讓家人操心吧。
他已經極力地避免去想這些事情了,因為他知道,他隻能接受這份愛意。
倘若故意去拒絕,去哭哭啼啼,去追根究底,那才是任性到愚蠢的行為。
可是,在沒有人的時候,還是會忍不住難過啊。
洛修筠低下頭,失魂落魄了一會兒。
等他回神時,父親正在離開。
像一縷金色的絲線,父親的身形就飄散了。
洛修筠怔怔地看着剩下的鄲蕭,鄲蕭剛才一直微微低着頭,大概是表示順從的姿态。
此刻,鄲蕭擡起頭來,目光裡找不到任何色彩,包括順從、恭敬、不屑、敵視等。
好的,壞的,正的,反的,什麼都沒有。
鄲蕭隻是擡頭,看了看頭頂的月亮。
洛修筠記得,鄲蕭明明說過,大家沒事都不會看血月的。
可鄲蕭看血月時,剛才什麼也沒有的眼睛裡,多了絲複雜的情緒。
憎恨?不屑?還是回憶?
洛修筠忽然想,鄲蕭其實并不好懂,比任何人都不好懂。
當他站直身體,不在父親面前低頭時,他的氣場就自成天地。
他看起來并不比任何人更矮更低,他有自己的驕傲和底氣。
鄲蕭,你來自哪裡?又為何要到我身邊?
洛修筠隔着一層看不見的膜,隔空虛虛地撫摸鄲蕭的眼睛。
鄲蕭的眼睛很特别,狹長微挑,長長的睫毛在眼下留下濃重的陰影,于是顯得他的眼格外冷酷,漠然而寂靜。
可白天的時候,他竟覺得鄲蕭很可靠溫柔。
真是百變的人。
大家似乎都很不簡單。
父親,母親,老師,鄲蕭……
包括他自己。
洛修筠覺得自己剛才想了個冷笑話。
他不算什麼,真的。
他很脆弱,身體上,心理上,都是。
他不該把自己算進去,所以,剛才那是個冷笑話。
洛修筠給自己打了個×,就跟着鄲蕭往回走。
他很想知道,血月找不到的地方,他能不能進入。
很快,他就知道了。
他可以。
他還看到鄲蕭化為一縷黑霧,消失了。
他無聲地穿過門,果然在自己的卧寝裡,看到了鄲蕭。
鄲蕭站着,靜靜地看着床上往裡趴睡的小孩。
洛修筠就隻能陪着他,不敢有什麼動作。
他果然還是很怕鄲蕭這類人。
總感覺會忽然發現他的存在呢。
好在,鄲蕭隻是站了一會兒,就離開了。
洛修筠這才上了床,試圖去觸碰自己身體的臉。
在摸到的那一瞬間,洛修筠絕沒想到,睡着的自己會轉過頭來,睜開了眼睛。
一雙血紅的雙瞳就赫然呈現在自己面前,猶如兩點他在夢裡早就看慣了的血月。
這眼睛空洞,冰冷,毫無感情,看起來不似人的眼睛。
洛修筠駭然一退,忽然一個激靈,差點滾到床邊去。
或許是他動靜太大,門被推開,鄲蕭走了進來,問道:
“殿下,怎麼了?”
洛修筠抓緊床單,來收攏顫抖的手指,他低着頭一笑:
“沒事,剛才夢中吓了一下,就吓醒了。”
鄲蕭輕撫他的肩:“殿下又做噩夢了?”
“還好,也不算吧,隻是太突然了,我沒防備而已。”
洛修筠扯過被子,将自己裹了裹,他将小臉露在外面,對看向鄲蕭道:
“鄲蕭,你湊近些……”
鄲蕭不明所以地湊近了些。
洛修筠果然從鄲蕭眼裡看到了兩點紅色。
也不知這種情況持續了多久,鄲蕭和父親一點也沒表示呢。
洛修筠摸了摸鄲蕭的眼睛,周圍的皮膚冰冰涼涼的。
“鄲蕭的眼睛很漂亮,像黑色的夜。”
他笑了笑道,就好像剛才隻是為了摸鄲蕭的眼睛。
鄲蕭眨了眨眼,輕聲道:“殿下喜歡就好。”
洛修筠又笑了一下,接着,他捂了一下口鼻,含糊道:
“我還沒睡夠,還是繼續睡吧,你也去吧。”
鄲蕭直起身體道:“好的,殿下,晚安。”
“晚安。”
洛修筠看着門被關上,這才趴回床上,臉朝裡側,神色晦澀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