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緣未至,前路坎坷。”
剛回到孟家時,負責檢測的門客道。
他早就看出孟逢殃弱不勝衣,先天底子太虛,心中暗暗一歎。都說九層之台起于累土,修行起步于打根基,但眼前這具身體仿佛一隻永不見底的沙漏,往裡面貯存再多的靈氣都是空。甚至,經脈已經脆弱到無法承受任何丹藥的滋補……除非有人情願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為其傳渡靈氣,替他梳理體内暗傷。普天之下,哪來那樣的善心人呢?
調理不好身體,意味着沒辦法打底子、錘煉根基。根基孱弱,自然與仙途無緣。
門客面對過很多次相似的情況,簡明地為孟逢殃解釋。
“根骨不足,便是拿金山銀山再怎樣灌輸,也成不了仙。”
孟逢殃聞言一怔,目光霎時黯淡下來。礙于自小學習的禮數,他克制自己苦澀的情緒,向門客行禮稱謝。
白佛水在世的時候,孟蒼梧時常來見孟逢殃,問所見邪祟形容,絕多數時間與他讀書讨論聃文。
聃文是修道者書寫道章經典所用的文字,鈎章棘句,诘屈聱牙,其中的專業術語和複雜概念如同一道道難以逾越的障礙,使讀者在理解之路上頻頻受阻,倍感吃力。
讀聃文不單靠天賦悟性,還要看背景靠山。旋照、融合、入金丹,越往上走,資源越稀缺。修道界的資源有限,被幾大勢力牢牢把控消息,散修想要争取剩下的一點殘羹剩飯已是難如登天。無基礎、難以接觸修煉資源的讀者往往需要花費大量時間和精力去構建相關背景知識,才能勉強跟上作者的思路,修煉速度當然跟着一落千丈。
還年幼的孟逢殃很聰明,每本書解讀起來很少出錯,過目不忘。對孟逢殃來說,認聃文便是他的樂趣。他常年纏.綿病榻,孟蒼梧不來的時光裡,每天除了吃藥,就隻是看書。一本本書攤開放在孟逢殃的手邊,供他随時閱覽獲取,于是廣博的信息不斷地彙聚、交織。江山如同水波淼淼,紅牆青瓦的盛安城在烽煙中若隐若現,北州的醫修瞞去姓名慢慢走下青囊山,而東州數百柄佩劍一齊出鞘飛旋,遮天蔽日。
孟逢殃不止一次想過未來如何,他将擁有一具健康的身體,能修行,能到外面看看,去見書中的長河落日,煙雨江南。然而被告知根骨不佳、不适合修道,孟逢殃隻覺猶如陷入了無妄——從小到大,他所做的一切隻轉眼間化作了夢幻泡影。
他該怎麼做?
摸骨檢測的門客,原是位儒宗考核落榜的文修,在孟蒼梧身邊當了多年文書,做事雷厲風行,素有幹練之稱。後來偶然發現門客所修功法《浩然養氣七訣》能夠望氣,一眼看出天賦優劣,于是調任他負責人員的舉薦、考課。
“根骨這東西天生的,任誰來也奪不走、藏不住,小公子不必妄自菲薄。”
門客起身,彎腰揉了揉孟逢殃的柔軟發頂,安慰道,“資源是非常重要的,像我們這樣的散修,難以接觸更好的修煉資源,都是成仙無望才來的洛京城,想掙大錢,在壽元耗盡前一直過着好日子。而小公子你跟我們都不同,你背後倚靠着孟家,即便成仙無望,孟家分給小公子的東西,也足以支持小公子不為生計所愁,一輩子衣食無憂。”
“若是不願再聽到流言蜚語,想過上人上人的日子,小公子現在要學的是士之志,就得學會向上看、往上爬。向上看,眼界就開闊了。往上爬,爬得高,等高到他人難以企及的程度,就會發現,過往的一切不過浮雲。”
孟逢殃緩緩睜大了眼睛。
他讀過《論語》,其中有一篇,孔子問各弟子之志向,子路說他希望治理千乘之國,令其民有勇氣,并且懂得做人的道理。冉有想要治理方圓數十裡的邦國,使百姓富足起來。
這些都是士之志,遠比孟家為他們這些根骨不佳之人規劃的出路宏大。
懷揣着這般氣性與志向,孟逢殃撐過了很多難捱的日子。
他要修道,他要求仙,他要踩在所有人的前頭登上那條長生道路。
千裡之行始于足下,孟逢殃知道他聃文學得快,雖然心法上的悟性遠不及書本上的悟性,但反複試錯十天後開始感受到有一束暖流,緩緩彙集到他的臍間,隻是這束内氣七斷八續,孟逢殃在運行過程中常常感覺被打斷,難以形成連貫的行走。咬牙中止運轉,散去好不容易聚起的内氣,孟逢殃穩住心神,再度開始,但散去的内氣如同泥牛入海般不見蹤迹。
不知道為什麼,努力了三年,孟逢殃期間更換過無數次心法修煉,毫無進展。他的處境沒有發生變化,寡情的父親不會多關注他一眼,衣食住行照樣被克扣,替人抄作業時連一盞油燈都點不起,會被附近巡夜的家丁挑去。
他這三年,到底做了什麼?
水池中掙紮着的孟逢殃茫然了。
他臉上全是挨打的淤青,青一塊,紫一塊,在雨水抽打下更是火辣辣得疼。
因為體質羸弱,常人來說略嫌厚重的夏衫一吸飽水,猶如一雙鬼手箍着人的腰身往下沉沉地墜去。
吸着鼻子,孟逢殃感覺全身的力氣恢複幾分,準備一鼓作氣,蹬着周圍滑膩的石壁爬上去。
就在這時,一道巨大而猙獰的閃電撕裂灰空,異常的白光驟然籠蓋了成千上萬家燈火。
卷棚式、歇山式的屋頂,造型粗犷的魚龍吻脊傲然翹尾,洛京城的良吉坊牌樓在一片明亮中高高地挑着它斜刺的飛檐。
孟逢殃的右眼皮猛烈地跳來跳去,心中警覺不安的同時,不敢停下動作,加快了向上爬的速度。
白光連綿不絕,将周圍一切照耀得一覽了然,孟逢殃雙耳被無數道在他頭頂轟然炸開的驚雷聲震得嗡嗡亂鳴。
更令他神情凝重的是,不知何時,山石池邊忽然多出了一道深青色的挺拔身影。
以前沒有見過這個人,孟逢殃想着,不是家裡新來的門客。
除此之外,能被他這雙“鬼瞳”看見的,還會是什麼?
心跳快得幾乎要躍出喉嚨,内心慌亂之際,孟逢殃趕緊低頭避開視線。無盡的雨水從發稍一顆顆地滴落,一如他鎮定不下來的思緒。
——這隻邪祟是故意顯形給他看的。
不然他不會沒有一絲的印象。
從小到大,孟逢殃知道他比别人更容易撞鬼,見過的魂靈不計其數,這感覺讓他不好受,也讓他對外界格外警覺。在此之前,孟逢殃從未想過在法陣重重的禺谷園中會有他看不見的邪祟。
隔着幾塊石磚的距離,孟逢殃忍不住擡頭再看。
閃電不斷地穿梭在灰雲間,邪祟的身後是刺目的白光,祂逆着光,撐着一把象牙柄紙傘,有大半張臉隐在陰影中,神色平靜,冷漠地垂眼注視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