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人們一貫見風駛舵,察覺到主子的前後态度轉變,便自作主張,克扣孟逢殃的月錢,替換他的衣食。見無人制止,漸漸行事肆無忌憚起來。
孟逢殃不再受孟蒼梧的重視,見不着閉門禮佛的趙夫人,看似從最底層掙紮出來,實際上隻是掉進了又一個困苦的泥潭。朱門一關,深宅大院能折磨人的手段不少,孟揭車天賦不錯,便是蠻橫驕縱些,沒有犯下大錯以前,可以解釋為兄弟之間的打打鬧鬧,孟蒼梧照樣縱容。于是下人們放由孟揭車對孟逢殃各種排擠奚落。
孟揭車第一次不小心把孟逢殃推入冰湖的時候,不少仆役站在岸邊不作動彈,極力地誇贊孟揭車率真、力氣大。
一張張模糊的臉上再次浮現出明顯的阿谀谄媚之色,落入于水中奮力掙紮的孟逢殃眼中格外刺目。
——原來從錦衣玉食到人人都可以欺.辱.虐.待,之間隻不過隔了短短的幾天。
孟家阖府上下都知孟揭車喜歡煙火,愛好梨園笙箫。他私底下養了一支戲班子,一套戲班大約花了四五萬兩,孟揭車寶貝得緊,每天放課要聽上一曲。
而這一次,能讓孟逢殃冒着被人輕.賤,随時有可能點着孟揭車怒火的風險,找上他戲班子裡的莳官,原因出乎人意料的簡單:
傳聞戲班新來的小花旦莳官,收養她的雙親是洛京城遠近聞名的廟公廟婆。
孟逢殃希望通過莳官找到這對老法師,拜托他們“封印”了他那雙能見鬼物的眼睛。
結果顯而易見,莳官戲耍了孟逢殃。
孟逢殃一路寶貝着,不惜挨打,心心念念等待回寝舍拆開一觀的寶貴帛書,原來隻是一卷普通的《葬經》。
“這東西還你,髒死了。”
雨流瓢潑而下,灰暗的雲層間時不時有明亮閃電晃過,周圍人大都在這雷雨聲中歇下了,孟揭車的神色也有些倦怠。
他手指一彈,一枚三角狀東西飛出,直奔孟逢殃而去。
見孟揭車摸出那枚香囊,孟逢殃臉色大變,心口隐隐發疼,不等他把氣喘勻,隻見那枚髒兮兮的香囊徑直越過他的頭頂,“噗通”一聲,落進身後新鑿的水塘。
這一枚香囊小小的,濺起的水花轉瞬即逝,眨眼間淹沒在無數雨水的抽打之中。
“孟揭車!”
孟逢殃臉色頓時一片慘白。
孟揭車和旁觀家丁不禁随聲愕然一顫,誰也想不到,孟逢殃這樣單薄的身軀竟驟然爆出一聲撼天動地的怒吼。
回神發覺自己居然會因為一聲厲喝失态,加上确實是自己沒有扔準,孟揭車惱羞成怒下正要叫罵,低頭卻撞進一雙悚人的眼睛。
那雙眼睜得極大,甚至到了目眦欲裂的地步,寓意不詳的重瞳正熊熊燃燒着最悲憤的怒火。
孟揭車不由得愣在原地。
不知哪裡生出的勇氣和力氣,孟逢殃一把推開旁邊的孟揭車,情急之下竟忘記了對水的恐懼,撲進水塘搶救。
孟揭車也被孟逢殃的猛然一推,從那雙重瞳的震懾中回過神,餘怒未消。
“你!”
孟揭車雖然及時穩住了身形,可從來都是他罵别人,哪有别人來呵斥他,孟揭車氣得牙根癢,指揮家丁們拿長杆打,不讓孟逢殃出來。
等不到一會兒,望着這滿塘面除了迸濺出的水花外,連個氣泡都沒有,孟揭車自覺好像做錯事,心生出一陣微弱的惶恐,便吩咐家丁們看着,别讓孟逢殃淹死。他要回寝舍了。
聽了孟揭車的囑咐,家丁們自覺今日任務做得差不多,松快了口氣,齊聲應道:“請大公子放寬心,定不會叫那些不知底細的水鬼奪他的身,污了血脈。”
孟揭車沒有說話,隻留給他們一個匆匆的背影。
見那杏黃色的衣擺消失在雨幕之中,一個家丁彎腰撿起“吃書老翁”——那隻被孟揭車一腳踹飛的黑色圓球,小心翼翼地塞進懷裡。剩餘幾個人如同變戲法一般,取出長竹條、麻紙銀錠,在雨中盤膝坐下,邊編織,邊低聲念起經文來。
他們與下等仆役不同,是為富家子弟服務的散修,因會使一點旁門左道而被孟家盯上。又被趙夫人抓住把柄,心不甘情不願地簽過主仆契,供孟揭車差遣。
篾得細細的長竹條跟随着一聲又一聲的誦經聲翻飛,不過多時,一盞蓮花形狀的河燈出現在家丁們的掌間。
河燈無火自然亮起,豆大的光亮在錫紙上投下肆意搖晃的投影。
家丁裡看着年紀最大的一位,盡管已經念經念到口幹舌燥,喉頭發緊,唯有借機仰頭接些雨水潤一潤嗓子來緩解他的難受,但在此時還是肅穆了神情,又大聲念誦一遍往生咒,雙手捧着蓮花河燈送入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