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天剛蒙蒙亮,晨霧還籠罩着鄉間的小路,裴之就已經揣着昨晚準備好的幹糧馍馍出發了。他特意多包了兩層油紙,免得馍馍在路上被露水打濕。通往公社的路途遙遠,單靠兩條腿走路,若不早點出發準得遲到。清晨的露珠打濕了他的布鞋,在黃土路上留下一串淺淺的腳印。
雖然心裡惦記着隊裡今天要發生的那件熱鬧事,但裴之還是按捺住了好奇心。昨晚他已經再三叮囑過林宿,等晚上回來一定要把事情的經過原原本本說給他聽。想到這裡,他不自覺地加快了腳步,生怕耽誤了報到的時間。
一路緊趕慢趕,連口水都顧不上喝,總算在天色完全亮透前趕到了農技站。初升的太陽将金色的光芒灑在那排紅磚平房上,給褪色的“農業技術推廣站”木牌鍍上了一層溫暖的光暈。木牌在晨風中輕輕搖晃,發出有節奏的吱呀聲。
裴之站在斑駁的大鐵門外,稍稍平複了一下急促的呼吸,又整了整被晨露打濕的衣角,這才邁步走進院子。院子中央停着一輛沾滿泥巴的拖拉機,兩個穿着深藍色工裝的年輕人正蹲在輪胎旁邊忙活着,時不時傳來工具碰撞的金屬聲。
“兩位同志忙着呢?”裴之清了清嗓子,聲音清朗悅耳,帶着恰到好處的親近,“這輪胎看着不太好修啊。”
蹲在最外邊的小夥子聞聲擡起頭,手上沾滿了黑乎乎的機油。他下意識地想要握手,又看了看自己髒兮兮的手掌,不好意思地在地上蹭了蹭,“可不是嘛!哎?你該不會就是那個被特别指派來的知青吧?”
裴之順勢蹲下身來,視線落在那個扭曲變形的輪胎上,笑着點點頭:“你猜得真準,我就是今天來報道的技術員,裴之。”
小夥子——也就是李濤,咧開嘴露出一個熱情的笑容,眼角擠出幾道細紋:“嘿,你來得好早啊!我們都以為你要等到中午才能到呢。”他說着又看了眼自己髒兮兮的手,不好意思地把手背在身後。
“這不是太興奮了嘛,想着早點來熟悉熟悉環境。”裴之說着,目光轉向另一位從始至終都沉默寡言的年輕人。那人眉頭緊鎖,全神貫注地擺弄着輪胎,連頭都沒擡一下。
“同志你好。”裴之友好地打招呼。
林文錦依舊沒有反應,隻是皺着眉頭盯着那個頑固的輪胎,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李濤見狀趕緊解釋道:“裴之同志你别介意,他這人就這樣,對誰都不愛搭理,整天就知道埋頭看書鑽研。”
裴之會意地點點頭,目光重新落在那隻歪歪斜斜躺在泥地上的輪胎上。内胎像條死蛇一樣癱軟在外,鋼圈上布滿了紅褐色的鏽迹。他換了個方式搭話:“這鋼圈鏽死了,得先除鏽才行。”
林文錦這才擡起頭來,不耐煩地瞥了裴之一眼,語氣生硬地說:“走開點,别在這瞎指揮。”
裴之不但沒生氣,反而湊得更近了些。他蹲下身,用指節輕輕敲了敲鏽迹斑斑的輪毂,發出沉悶的響聲。“你們看,這輪毂都鏽成這樣了,怎麼可能帶得動?農機不比别的,實用最重要。”
說着,他從旁邊的工具箱裡揀出半截鋼鋸條,動作娴熟地在輪毂接縫處來回刮蹭。其實這個問題在前世很常見,任何一個修車師傅一眼就能看出來。在前世摸爬滾打的日子裡,裴之曾在修車行幹過一段時間,對一些基本的修理技巧還是很熟悉的。而這個時代的人之所以不懂,多半是因為太過愛惜車輛,舍不得對輪毂下重手。
“哎!别把鋼圈刮花了!”林文錦急忙出聲阻止。
裴之頭也不擡,手上的動作反而更快了。“農機沒這麼嬌貴,能用就行。這些鏽必須除掉。”他的動作幹淨利落,幾下就把鏽迹刮得露出了金屬本色。接着他突然掄起錘子,對着輪毂就是幾下猛敲,咚咚的響聲吓得李濤往後一縮。
“你快住手!”林文錦看不下去了,伸手就要去搶工具。就在這時,變形的鋼圈突然松動了。裴之眼疾手快,趁機用撬棍一别,整個輪胎随着“哐當”一聲巨響,終于解體了。
林文錦伸到一半的手僵在半空,愣了片刻才讪讪地收回來。他盯着被成功拆解的輪胎,眼神中閃過一絲驚訝和欽佩。
裴之放下工具,站起身來拍了拍沾滿鐵鏽和灰塵的衣襟。“接下來用锉刀打磨的活,我想你們都會,我就不越俎代庖了。”
“裴之,兄弟你還真有兩下子啊!”李濤看得目瞪口呆,下意識地撓了撓頭,卻沒注意到手上的油污把頭發也弄髒了。
“沒什麼,以前家附近有個修理鋪,我跟老師傅學過幾天。”裴之謙虛地說。
林文錦抿了抿嘴唇,鄭重其事地說:“裴之同志,剛才是我誤會你了。你很專業,謝謝你幫忙。”
“嗨,我也就會這點皮毛功夫。不過不用客氣,大家以後都是同事了,互相幫助是應該的。”
“嗯。”林文錦認真地點點頭,“以後你有什麼技術問題,可以随時來問我。”
“好啊。”裴之在心裡偷偷給自己打了個勾——成功搞定這兩位同事。“哎呀,時間不早了,我得先去領導那兒報到了,咱們回頭再聊。”
“好,你快去吧。”兩人異口同聲地說。
李濤還特意補充道:“辦公室就在平房最中間那間,門口挂着‘站長室’的牌子。”
“好,我看見啦。”裴之揮揮手,邁着輕快的步伐朝裡走去。
穿過堆滿各種農機零件和工具的院子,裴之在一扇褪了色的木門前停下腳步。他整了整衣領,又拍了拍袖口上可能沾到的灰塵,這才輕輕叩響了門闆。
“進來!”裡面傳來一個洪亮有力的聲音。
裴之推門而入,看見一位頭發已經花白、戴着老花鏡的中年男子正伏在辦公桌前批閱文件。那人身後的牆上挂滿了各種生産進度表和獎狀,一旁的玻璃櫃裡整齊擺放着各類種子樣品,每個樣品袋上都貼着詳細标簽。
“報告站長,我是新來的技術員裴之,今天特來報到。”裴之站得筆直,聲音洪亮。
張站長摘下老花鏡,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年輕人。當目光落在裴之清澈堅定的眼神和挺拔的身姿上時,嚴肅的臉上露出了笑容:“你就是那個發明稻魚共生法的小夥子吧?真是後生可畏啊!”
裴之連忙搖頭:“站長您過獎了。我隻是借鑒了一些前人的經驗,算不得什麼發明。”
“嗨,這十裡八村的,我可從沒聽說過這種法子。年輕人不要太謙虛嘛!”張站長爽朗地笑着,又指了指窗外,“剛才你在院裡修車的本事,我都看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