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袤無垠的大夏境内,原本迫于魔火淫威渺無人煙的大街小巷在救助之下重新煥發出一絲生機,支起了零零散散的帳篷和攤販。雖然簡陋且供應緊張,但今時不同往日,能出來擺個小攤已經實屬不易。南邊的一座小城在街邊開設了一處專門供賣糧食的小場地,還稀稀拉拉地擺了幾張小桌,在亂世中實數奢侈了。城裡尚且算是資産不錯的百姓經常跑到破布遮蓋下的小桌裡小酌幾杯,再借着酒勁談一談實事,揭一揭仙門秘聞;另一邊則烤着香噴噴的燒餅,每個攤位前都要排一長隊的人。倒也算不上香噴噴,隻能說是烤熟了叫人聞着一點焦味,給人增添一點食欲罷了。
燒餅攤一共設了四個,旁邊還有兩個打粥鋪。據說其中有幾個是朝廷派下來救濟難民的,分文不取,但是供應有限,搶完即止,來晚的隻能去排收費的民間攤子。很快公家供糧的那兩隊叫苦連天地散了,沒排到的要不就餓着肚子,要不就重新去排其他隊伍。其中有一人倒是特立獨行,套着灰撲撲的袍子,把整個人都罩在其中,一聲不吭地就去排了收費的攤子,旁邊一同等着拿燒餅的流民好心提醒一句,那人也隻是道了聲謝卻不為所動,愚昧得直叫人搖頭。
旁邊的小酒鋪裡坐了數十個前來小酌的百姓,回頭看了眼排得望不到頭的長隊,轉過頭來歎道:“想當初我們哭爹喊娘地求朝廷管管我們都沒有用,現在總算是想起我們這些大活人來了。”
“你當是朝廷想管?還不是因為這幾年裡散人南淵跑了不知道多少趟皇都,這才争取來了這一點結果。要不然我們早就餓死了!”
“你瘋了!?小點聲!不知道現在什麼世道啊!”
說話那人疑惑地轉過頭來:“什麼什麼世道?”
其餘人立馬壓低了嗓音:“聽說散人南淵和魔火有染,是仙門的叛徒,事情敗露後畏罪潛逃了,現在修真界到處追捕她的。你聽聽你說這話,被仙門聽到可不完了!”
“什麼!?”那人驚悚道,“你可不要瞎說話,散人南淵救世多年,可是我們大夏的英雄!”
“小點聲!哎,這可是大夏人盡皆知的事情,你可收着點嘴,别被當做共犯抓起來了!”
“我不信!我見過散人南淵救世時的風姿,她根本不是這樣的人,肯定是仙門弄錯了!”
“哎,跟你說你還不相信,真是!”那人低聲痛罵道,“要不是她十三年前救了魔火,我們至于遭這罪嗎?魔火與她關系不一般!”
說話那人氣紅了臉:“怎麼證明是她救了魔火,萬一是魔火有意陷害呢!”
“哎呀我說你這,你這這這!冥頑不靈!我跟你說,她手上有一處傷疤,就是當年救魔火的時候留下的,雖然我也不想相信,但是證據确鑿啊!”
那人估計沒料到來吃個酒也會受這麼大刺激,登時哽住說不出話來了。方才說話那漢子直搖頭:“造孽喲!造孽喲!”
“虧得我們當初那麼相信她,飯都不吃去給她修建廟宇……”
“看來她救世是有原因的,她要是這個時候不站出來,這般惡貫滿盈的,指不定要下地獄的。”
“我還以為她是救世主,沒料到竟然是罪魁禍首……老朽心裡難受啊。”
“看來她受這麼多苦難是該的……不出來做做善事,估計晚上都不敢睡覺。”
一衆人窸窸窣窣地低語起來,這時突然有一個姑娘站起來大聲道:“你們有本事再說大聲點!”
旁邊的姑娘趕緊過來拉她:“哎!别說了别說了!”
酒鋪裡的大漢們轉過頭:“怎麼了這是?”
“你們這群忘恩負義的人!”那姑娘激動得聲音打顫,“散人南淵那時也才五歲,她要是見死不救,你們是不是又要說她蛇蠍心腸?她又不知道救的是大魔頭,你們憑什麼這樣說她!”
酒鋪裡的大漢面面相觑,就連排燒餅的百姓和流民也一同轉過頭來。
正好輪到那個執意要花錢買燒餅的灰衣人排到。那人指尖微微一頓,繼而波瀾不驚地把手裡的幾文錢遞了出去,接過燒餅輕聲道:“多謝。”
那姑娘吼着吼着就哭了起來:“你們又為天下蒼生做什麼好事了,就因為這個要把那麼好的一個人推入深淵,你們嘴裡吃的手裡捧的難道不都是她給你們争取來的!?”
酒鋪子裡裡外外一片寂靜,互相望望,都沒說話。
那姑娘抹了把眼淚跑了出去,留下一群不知作何感想的漢子們,互相尴尬地對視了幾眼,都埋下了頭:“不說了不說了,吃酒。”
那灰衣人也不是愛看熱鬧的,買完燒餅就往人少的地方走去,一邊走一邊低着頭啃着燒餅,不一會兒就走到了郊外。估計是啃得太入神了,又或者是腦子裡想着什麼别的事,一沒注意被腳下一塊大石頭給絆倒了,咕噜噜地滾了好幾圈,直接掉進了旁邊的河流裡。
猝不及防地被嗆了好幾口水,她在水裡撲騰着咳起來,伸手去夠掉落的燒餅。正費力掙紮着,一個波浪打過來把燒餅給推去老遠,再也夠不着了,隻好作罷。她用力撲騰着,濕漉漉地從河裡爬上來,把濕透的灰布從臉上扯下來,抹了把臉。
河水倒映着她狼狽的模樣。她靜靜坐在河邊,盯着水裡的倒影發起呆來。
自半月前弑神台一事過後,仙門對她窮追不舍,鋪天蓋地地要她給出一個交代。她一路逃亡,疲憊不堪之時,在南邊的一座小城裡歇了腳。
她成了人人過街喊打的老鼠,再也不敢抛頭露面,隻能隐匿于人潮苟且偷生。的确沒有什麼好解釋的,的确是她犯下的彌天大錯,她不敢面對的不是漫天漫地的咒罵,而是那些信奉她的人逐漸冷漠與失望下去的眼神。
她無家可回,終于也當了回逃竄的流民。以往雖然也總是奔波在路上,但那時身邊總有人相伴,有一腔不問歸途的勇氣和熱忱,尚可說出“四海為家”這樣的豪言壯語,但此刻卻是真的沒有家了。
她起身去旁邊拾了些幹木柴,可惜南方的氣候多偏潮濕,這又是山的背面,并且是在河邊,木柴難免沾染些許水汽,不好生火。她坐在邊上琢磨了半天才慢慢生起一點小火苗,趕緊徒手煽風點火,手腕都抖酸了總算是将火燒起來。
她把灰布衣脫下來,用木棍挑起來慢慢烤着,打算就在這裡湊合下。
以往總是忙得焦頭爛額的,從來沒有這麼閑暇的時候,這種感覺說起來還挺陌生。她躺在草地上閉上了眼睛,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一睡就睡到了第二天傍晚,醒來的時候還挺慶幸居然沒有被野獸給叼走。
就這樣過着四處逃竄的日子,好不容易避過一陣風頭,半月之後大夏各地傳來一則關于觀蒼山的消息。
青天白日之下,街坊奔走相告,據說三日之前,嚴焰洗劫了觀蒼山,百年名山在大火之中被毀一半,還有一半大約是給她留了幾分薄面。
三位長老不堪重負生死未蔔,弟子們重傷輕傷不計其數,蒼鶴也在救火途中被炸傷。
這一回不再是成片的世家遭劫,獨獨是觀蒼山一家而已。
有人幫江南淵說話,說如果她真的和嚴焰有所勾結,嚴焰不可能做出此舉;也有人說江南淵是借嚴焰之手與觀蒼山徹底決裂,畢竟三年前她就是這樣毅然決然地下了山。
江南淵站在街上,遙望着觀蒼山的方向,終于知道了那天晚上他的話的真正含義。
如果你的至親至愛都恨你,怨你,懼你。
如果世界上最後一個愛你敬你的人消失了。
你會看我一眼嗎。
她全身冰涼,克制不住地打起顫來。
她好想回去,回去看一眼師父,看一眼師兄弟,還有生活了十年的觀蒼山。
她已經做好了被抓捕的準備。她向來是個光明磊落的人,如果要因為苟且偷生而不去見她相見的人、不敢做她想做的事,她就不是她了。
她要回觀蒼山。她讨厭思念的感覺,悶得讓人窒息。相比于直面自己的災禍,她更怕這樣偏安一隅,無人問津地在人間化作一捧不知名的黃土,直到最後都心存遺憾。
起碼要在死去之前見他們一面。
她裹上披風日夜兼程地踏上前往觀蒼山的路。此時已然邁過了深秋,入了冬,雖然還沒到下雪的時候,但從北邊刮來的風已經足夠人吃不消了,何況還是一個僅僅薄衫蔽體的人。她頂着寒冷的北風踽踽獨行,穿越喧鬧的街市,跨過兇惡的峽谷山川,路途中每一個被凍醒的夜都格外清醒,每一次哆嗦着縮成一團時,腦海中總是浮現出光影陸離的夢境,還有思念的人的面龐。
一路躲躲藏藏,走走停停,慌不擇路,饑不擇食,原本最多隻需要三四天的腳程硬生生拖到了十幾日,終于在第一場大雪落下的時候,趕到了觀蒼山的山腳下。
她頂着灰撲撲的一張臉和一身破舊漏風的外衣,強撐着一口氣往上爬,爬了幾階過後又急匆匆地跑下來,跑到山腳下的一處快結凍的溪流用力搓臉,把臉上的灰塵都給洗幹淨了,重新露出一張看起來還算過得不錯的臉,朝着溪流裡的倒影擠出一個笑容。
以往她最喜歡笑,遇到什麼事都要笑,但是現在卻感覺笑起來那麼艱難,笑得那麼醜。臉上濕漉漉的,北風一吹都要結成冰晶了,她趕緊擦了把臉,裹緊了披風往山上爬。
她頂着寒風艱難地往上一步一步邁着,呼嘯的寒風從山頂上吹下來,把人推得直往後栽個兒。江南淵彎下腰憋了口氣,在寒風裡顫顫巍巍地前行着,稍不注意就被大風給掀翻了,往下滾了好幾個台階,趕緊扣住青石闆的邊緣死死支撐着,不厭其煩地爬起來再往上爬。耗了整整一個時辰才爬到山門前,已經凍得渾身僵硬嘴唇發烏了。
說是山門,但已經已經被大火燒毀了大半,餘下的焦黑也被茫茫的大雪覆蓋了。殘垣堆疊的山原失去了往日的活氣,以往總愛在大雪天出來玩鬧的弟子也不見蹤影,唯一可見的活物隻剩幾隻白色的孤鳥,略顯幾分憐惜地在枝頭上停泊一會兒,再扇動着翅膀尋找新的安身之所。
旭華殿是觀蒼山規模最大,也最威嚴的建築,進了山門後看到的最高的那個就是。可惜也在一場大火過後淪為了廢墟,壓在萬籁俱寂的冰雪之下,永久地長眠了。江南淵哆嗦着走到殿前,伸手扒開厚厚的雪層,弄了滿手雪渣子,總算是扒出一點原來的痕迹。她擡目四望,隻望見連天的蒼白和死寂,萬丈高台透露着滿滿的荒涼。
她鼻子一酸,起身往深處走去。走了半天也沒見到一個人影,心髒不禁狂跳起來,在雪地裡一腳一個坑地四處跑着,大喊道:“師父!師兄!師弟!”
觀蒼山上寂靜駭人,除了呼嘯的寒風和雪塊松動的咔咔聲,隻剩下她焦急的呼喚。就在她匆忙地四處尋找之時,山門口傳來一陣浩浩蕩蕩的腳步聲和交談聲,正朝着這邊過來。好不容易聽到一點活人的動靜,江南淵驚喜萬分,剛要往外迎去,突然又止住了腳步。
萬一不是觀蒼山的人呢?
她喘了口氣,連忙閃身到牆角的一塊巨石後邊躲了起來。
交談聲越來越大。江南淵小心地往外看了一眼,心裡頓時咯噔一下。
幾十家仙門舉着各自的大旗,烏烏壓壓的來了一群,把山門堵得水洩不通,還在往裡邊摩肩接踵地擠着。為首的是星宿閣的司刻懸,天魔台的梅宗,嘉人派的嘉厝以及飛雪宗的褚容,身後還跟着一群大大小小的世家,正叽叽喳喳地讨論着什麼。
她趕緊矮身往後面躲了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