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微亮,寒霜覆在熄透的柴木上,空氣裡浸着絲絲縷縷的涼意。江南淵睜眼看看天色,小心翼翼地起身,應約前來呼喚嚴焰,低聲喊了兩遍之後,嚴焰就睜開了眼。
他一點也不像熟睡了一夜的模樣,眼裡不顯一絲迷蒙,一如既往得濃郁清亮。朝江南淵一勾唇,眼睛一眯:“來了。”
江南淵蹑手蹑腳地繞過依舊沉睡着的災民,走到洞口邊上的時候突然頓住了腳步。
嚴焰好以整暇地整整袖口,在她身後站定了,問了句:“怎麼了?”
江南淵往後退了一步。
洞口前橫卧着一具屍體,嘴唇青污,眼睛瞪得很大,隻不過隻剩一片死白,眼珠不知去向。除此之外,大張的嘴裡舌頭被連根拔除,五官模糊一片。她渾身痙攣狀縮在山洞前,一連灰敗的死相,身上鋪了一層冰晶白霜,顯然在此仰躺多時了。
是昨天那個女人。
江南淵呆呆地看着,沒應聲。
嚴焰走上前來,站在她的身側,胳膊從她的後腦繞過去,輕輕捂住了她的眼睛:“啧,好吓人。”
他躺着的時候看不出來,一站起身來其實是極其高大的。江南淵抑制不住地深呼吸了好幾口,而後推開了嚴焰的手,蹲在了女人面前。
嚴焰:“嗯?你離那麼近做什麼,要臭了。”
江南淵沒說話,顫抖着手朝她女人的面頰探去。
嚴焰一掌拍開了她:“你幹什麼?”
江南淵的嗓音有些發顫:“檢查一下,找兇手。”
嚴焰:“找什麼兇手?這女人昨日那般羞辱你,你還要給她報仇?”
江南淵搖搖頭,不與他争辯。嚴焰繼續道:“不可能找到的。你看看這殺人的手法,你看看她的眼珠子和舌頭,這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嗎?起碼山洞裡的這些,沒有一個人能做到。”
江南淵抿緊了唇。
嚴焰緩緩道:“大難臨頭誰有心思來挖空心思整治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女人?就算是有,有你這尊大佛在這裡壓着,還不連夜跑沒影兒了?當務之急還是先填飽肚子,不要因小失大。”
江南淵轉頭看他:“說不通。”
嚴焰凝視着她深潭一般的眼睛,眯起了眼,嗓音低下去:“沒什麼說不通的。萬一這是魔火幹的,你還想去找他報仇?”
江南淵沒做聲。
嚴焰道:“小不點,别可笑了。若就為這一個人你都要去找她,那這世間千千萬萬的亡靈都要來找你訴怨了。”
“不是的,”江南淵道,“不是為了她一個人,是為了所有人。我早晚會找到魔火的。”
嚴焰意味不明地笑起來:“好啊,小不點。我等着那一天。”
兩人說着說着,阿滿醒了,跑過來低聲問詢問道:“南淵閣下,您要出去了嗎?”
江南淵起身朝旁邊走了一步,女人的屍體暴露在他面前,阿滿驚得瞪大了眼睛。
“找個地方葬了吧。”她道。
阿滿被吓得不輕,劇烈地喘息起來:“南淵閣下,這……”
“不知道。”江南淵道,“埋遠一點,不要引起恐慌。我去捕獵了,你們小心點。”
她轉身離開了山洞,嚴焰悠悠地跟在後面,阿滿則趕忙處理起來。
兩人走在叢林裡,被蕭條的落葉灑了滿身。嚴焰實在是不像逃難的模樣,身着細錦紅衣,紋着龍鳳金絲,雍容華貴得很,在危機四伏的叢林裡走出了逛自家後花園的氣勢,想必遭遇劫難之前定是個腰纏萬貫的矜貴公子。
他閑庭信步的模樣不像來幫忙的,事實上也就跟在她身上欣賞她矯健地沖出去,再風馳電掣地抓着獵物回來的身姿,然後淺淺地道兩句“好身手”。
江南淵看他這幅遊手好閑的模樣,把捕來的東西往他懷裡一丢,道:“别閑着。”
嚴焰被迫接住一堆獵物,面露一絲嫌惡:“我這可是霧華細錦,價值千金的金絲加以點綴,光是一條袖子就……”
話還沒說完江南淵就蹿遠了,很顯然是不想聽他吹噓。嚴焰無奈地望着她離開的方向,又不能将這些獵物丢下,隻能任由這群東西弄髒自己的千金華錦。
這個季節出來亂竄的獵物不多,兩人尋尋覓覓許久才勉強捕到幾隻。好在樹上還結了些可以充饑的果子,江南淵跳上樹去摘,一低頭就看見嚴焰笑眯眯地擡頭望她,見她回望過來,還邀功似的撐開自己價值千金的廣袖,表示她可以把果子丢下來,仿佛在說:你看我用我這千金裘來給你充麻袋用,是不是格外感動?
江南淵無奈道:“你說要跟我一起出來捕獵,我以為你真有點本事呢。”
“我不會武功啊,”嚴焰抱着手倚在樹邊,神情有一點點委屈,“我都把我價值……”
“好了好了,知道你有錢。”江南淵道,“勞煩你把你那串着金絲的袖子給撐開點,我要抓不住了。”
嚴焰:“抓不住什麼?你要掉下來了嗎?好,我接着呢。”
江南淵滿頭黑線:“抓不住果子了!撐好!”
嚴焰依言撐開袖子,赤紅的眼睛眯眯彎。
江南淵在前方全神貫注地開辟道路,嚴焰在她身後慢悠悠地跟着,時不時還要點評一下她剛剛摘下來的果子澀嘴。江南淵頭痛地聽着,好幾次想轉過去抽他兩巴掌讓他閉嘴,可惜一轉頭就對上他一雙笑意融融的雙眼,頓時一點火都發不出來。再說這個嚴焰雖說自己不習武,但這幅體魄對武學無甚造詣實在是可惜。他肩寬腰窄,形容高大,江南淵設想自己甩他一耳光的時候還得把胳膊伸得老高,這動作實在是有些牽強,很容易輸了氣勢,遂放棄了這個想法。
兩人在危機四伏的茂林裡穿梭着,嚴焰突然把話題從果子轉移到她身上:“聽說你給自己取了個名号?”
江南淵扒拉開一片叢林,随口應道:“嗯。”
嚴焰饒有興趣道:“散人,為什麼這麼取?”
江南淵:“因為向往散人,但又做不成散人。”
嚴焰:“不。你可以的,隻是你自己不願意做罷了。”
江南淵回頭看了他一眼。
嚴焰繼續笑道:“小不點,你現在立馬回到山上去,别管這下面的事,可不就是自由自在的散人了?你管魔火做什麼,你不招惹他,他也不會招惹你的。你們井水不犯河水,相安無事,豈不妙哉?”
江南淵道不假思索:“那當然不行。”
“為什麼不行?”
江南淵跨過腳底的大坑,頭也不回,“嚴焰,有些事情你一旦做了,就沒有半路放棄的選項了。我當初下山的時候就想得很清楚。都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我不信命也不信天,我信事在人為。”
嚴焰安靜了一會兒,又追問道:“非要去找魔火?”
江南淵:“魔火一日不除,天下就不得安生。……你别吃了,給你一個人吃光了。”
嚴焰委屈道:“這果子又酸又澀口,我根本沒吃幾個。”
“回去讓阿滿烤一下,或許會甜一些。”江南淵起身,把采來的藥材扔進他的袖子裡,“走吧。”
嚴焰沉默的看着自己一袖子的東西,想到自己一路都要以這樣怪異的姿态回去,不禁有些汗顔,和江南淵打起商量:“夠了吧?再多我也撐不住了。”
江南淵看了他一眼,正經道:“你那邊不是還有一條袖子嗎?”
嚴焰啞然。
江南淵哈哈大笑:“誰讓你什麼事也不幹還吵我一路,受着吧。”
阿滿是學醫出身,看着兩人扛回來的物資裡有草藥的時候頓時樂了:“南淵閣下,你從哪裡找的藥材?正好昨天那些被大火傷到的人沒來得及醫治。”
江南淵笑道:“我也認不得這些是什麼,你先看看能不能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