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浮山不說四季長青,但也算是茂盛時節綠帶環腰,薄霧籠罩,宛如仙境。從山上往下俯視,大片大片的盡是綠水青山,蔥翠林子。
一處别緻的木屋就橫卧此處,三伏日裡夏風習習,寒冬臘月裡聚暖存溫。屋子裡住了四口人,一對遊仙夫婦,一對兄妹孩童。
世間人皆稱其夫婦二人隐居桃源,不知所蹤,或生或死,難以定論。畢竟那二人數十年前就已橫空消失,什麼物什一概沒有帶走,兩袖清風、身無分文地離開了仙門,真真是一絲痕迹都沒有留下,叫人無處去尋。
知道的再多一點的老前輩,就會哈哈一笑,了然道,那不過是所謂正邪不兩立,世人所不容的形勢所逼而已,哪來的閑情逸緻、閑雲野鶴之說?
這對夫婦數十年間藏匿于山野之中,自耕自種,在隐居的第三年誕下一子,那一年正好是莊稼豐收最勝的一年,一高興索性給長子取名江禾。
夫婦二人對江禾極盡教導,可惜江禾脾性軟弱,天賦不佳,無論是四書五經之學術,還是仙脈術法之參透,都不能有大長進。所幸天性善良,一草一木都不輕易糟踐,對于修禅倒是有一定發展前景。待江禾長到兩歲半的時候,家中添了一個小妹,出生之日金光乍現,百鳥齊鳴,聲勢甚為浩大。江禾躲在柴房裡望着天空異象,心想這個小妹肯定不簡單。
小妹出生後,他着急忙慌地跑去看,從父親江遠成手裡巍巍顫顫地接過小妹時,正對上小妹兩隻葡萄一般黝黑的眼睛,咧開嘴朝他咯咯直笑。
像是被擊中了心中最柔軟的一塊地方,他心花怒放,從此以後再也沒去山野裡玩過,整天待在屋裡逗小妹笑。
小妹也很黏他,他做課業的時候,就會睜着一雙黑漆漆水靈靈的大眼睛一言不發地趴在一旁靜候,江禾看過來的時候,就會咧開沒長齊牙的嘴巴笑。
小妹名叫江南淵。江南淵會說話的時候,開口第一句話就是哥哥。
至于原因,其一是因為他的确對這個小妹付出了巨大的心血,其二就是江遠成眼裡幾乎隻有他剛生産過的體質極弱的妻子,江南淵都丢給他管了。
與他不同,江南淵從小就顯現出不凡的天賦,學東西也學得極快,不用怎麼努力就可将爹爹娘親傳授的東西融會貫通。所以當她早早地完成課業的時候,江禾經常還要冥思苦想個好幾個時辰。後來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江南淵的天賦就大不如前,學東西要和他花費差不多的功夫,學術法也要苦練個好幾天才能掌握,他那段時間經常憂思,不知小妹是哪裡出了岔子。
但江南淵天賦異禀,自然是個心高氣傲的,他害怕傷害小妹的自尊,每每想開口的時候,都不知從何說起。直到江南淵花費三天時間才看完一本他一天就參透的佛書時,他憋不住了,在給小妹研墨的時候斟酌道:“小妹啊,最近可是有什麼煩心事啊?”
江南淵笑嘻嘻地用狼毫沾着墨汁在紙上嘩嘩潑墨作畫,一副慘絕人寰的江山圖躍然紙上:“沒有呀。”
江禾見了,皺起眉道:“我予你研墨,是想你好好寫字,溫習功課的,你畫這些做什麼?”
語氣已然不快,江南淵怯怯地看着兄長不妙的面色,沒說話。
江禾性子溫軟,對她又是極盡包容,很少有這樣嚴肅的時候。她将畫紙一推,坐在蒲團上睜着一雙大眼睛可憐兮兮地看着江禾,江禾卻不再看她,轉身出了門。
出門前正好撞見聽牆角的江遠成,江遠成尴尬地一摸胡子,哈哈道:“哎呀,阿禾,這麼巧呀,哈哈哈。”
江禾瞪着他,沒說話。
江遠成道:“你憂心阿淵我能理解,但這也讀不好書也沒關系嘛,反正我跟你娘也是随便教教的,哈哈哈。”
江禾無奈道:“爹,您就别來添亂了。小妹天人之姿,以後不會隻留在這樣的荒山野嶺的。”
江遠成:“怎麼會呢,你怎知她不願?”
“她一定不願。”江禾擡頭看着他,笃定道,“隐居于此隻是你和娘的心願,小妹從小就愛往外跑,是不會願意留在這樣的犄角旮旯的。等你們故去後,我可以留下來給你們守墳,但小妹是一定要出去的。”
江遠成抿起唇,沉默半晌道:“你這壞小子,你老子還年輕,怎麼就要守墳了?快呸呸呸。”
江禾知道他爹揣着糊塗當明白,搖搖頭走了。
不料緊接着在下一個拐角又撞上了娘親。彥婉露出了和父親一樣尴尬的微笑,道:“哎呀......”
“‘哎呀,阿禾,這麼巧呀,哈哈哈’。”江禾道,“你們表情一樣就算了,台詞能不能換一換?”
彥婉:“......哈哈哈,不愧是我的兒子,打小就聰明。”
江禾搖搖頭要走,大約走出十餘步的時候,彥婉突然在他身後道:“阿禾,對不起。”
江禾沒說話,擺擺手走了。
其實他知道,不是不想離開,而是不敢罷了。
他不知道自己父母是什麼身份,但知道他們好不容易偏安一隅,是不願再去掀起風浪的。
他自小就知道自己是個不成器的,但是小妹處處異于常人,自是萬裡挑一的奇才。他雖然自身别無長處,卻對小妹毫無半點嫉妒之心,就算是聽見父母閑談絮語中透露出的一絲歎息,也一心盼着她能一騎絕塵。
江氏夫婦常說,他有一顆聖人之心。但是聖不聖人的他并不在意,他早早就知道有些人生來就是最耀眼的明珠,值得一群人在背後為她撐起長裙,而他願意做她背後的支撐,僅此足矣。他甚至談不上是蒙塵的美玉,他隻是一粒塵土,他一直知道。
但是卻覺得小妹生來嬌豔,妥妥一方美玉,怎可玩物喪志、不思進取呢?
心有陰霾地在外閑逛了半天,看看天看看水,心中好受些了,又覺得自己不該那樣對待小妹,于是上樹摘了幾個李子,帶回去給江南淵賠罪了。
江南淵端端正正地坐在蒲團上,看他回來,忙不疊将自己一下午的成果拿去給他看。江禾彎腰拾起,看了半晌,将兜裡的李子遞出去。
江南淵抱着他的褲腿,脆生生道:“哥哥,我錯了,你不要生氣嘛。”
江禾歎了口氣,道:“阿淵,你太心浮氣躁了,近日根本學不進去東西,進度落得太狠了。”
江南淵乖巧地小聲道:“對不起嘛。”
“你與我道歉做什麼。”江禾俯身熟練地将她抱起來,無奈道,“從明日開始,我花一天時間做完的東西,你最多花半天;我一口氣讀了五本書,你得最少讀十本,聽到沒?”
江南淵眨巴着大眼睛,沒說話。
江禾伸手捏了捏她肉嘟嘟的臉蛋,重複了一遍:“聽到沒?”
江南淵連忙點頭。
于是後來的日子,他發現江南淵好像算好了一般,說半天就半天,一點也不會晚;說十本就十本,一本都不會多。他有幾次暗中觀察她,發現她既打瞌睡又偷吃酥餅,就在這樣極度耗費時間的狀态下,依舊是穩穩當當地做完他交代的事,做完後就抱着腿安安靜靜地坐在一邊候着他,哪兒也不去。
他心想真是奇了,直到有一天撞見江遠成和江南淵在屋裡對話。
江遠成先是搶走了江南淵桌子上的一半糕點忙不疊地塞進嘴裡,然後饒有興緻地觀察着江南淵慢慢嘟起的臉,就在江南淵快要哭出來的時候開口道:“你個小破孩,裝得挺像哈,以為我看不出來?”
江南淵擺出一個疑問的表情。
江遠成坐在案上,俯下身來敲着桌子緩緩道:“你一個時辰就能學會的東西,非得整個一兩天完成是吧?”
江南淵登時驚恐地望向他。
江遠成順走了她碟子裡剩下的糕點,起身走了:“你們兄妹倆啊,真是愛給對方操心。”
江南淵小聲道:“爹,你不會跟哥哥說的吧?”
江遠成嚼着糕點,含糊不清道:“我管你倆的破事兒?給你娘炖湯去了。”
江禾站在屋外,連忙側身避了一避,心中酸得發堵。
江南淵稍微長大一點的時候,父親母親就允許他帶着小妹去山野林子裡玩耍了。
江南淵年齡越大,性子越頑劣,倒不是說不聽話,就是上蹿下跳的勁兒十足。經常他還在這邊布置打山雞的陷阱,那邊她已經沖進林子裡一隻手逮一隻地跑出來,笑嘻嘻地塞進他懷裡。
江禾身體不如她好,天涼一點的時候一吹風就會感染風寒,特别是臘月寒冬,經常是卧床不起的狀态。江南淵則大不相同,就是穿着一件薄衾跑進雪地裡撒潑打滾也沒事。有一年因病卧床時,他三番五次地叮囑江南淵不要再出去玩鬧挨凍,江南淵不信,硬要在寒風裡吹個幾個時辰才舒服。江氏夫婦也攔不住,這小家夥天沒亮就跟球一樣溜出家門,大半天才回來,天地茫茫找也找不到。
江南淵出去鬼混的第十天,終于翻了船。
江氏夫婦把她從冰窟窿裡撈上來的時候,她手裡緊緊握着一樣東西,雙眼緊閉,渾身冰冷僵硬,把一家人吓得夠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