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澤杳道:“不要胡說。”
問觞道:“好,我不胡說。我也不想躺這樣的地方,沒屋沒頂的,一下雨水都把我泡發了。還冷。”
風澤杳似乎笑了一聲,問觞愣愣的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文衡拉去一旁采花了。文衡每一棵樹隻采一枝,問觞看中了哪一朵,他就揮一揮拂塵,一朵完整連枝的桃花枝落入她懷裡。一連摘了五六枝,問觞說夠了,文衡卻像沒有揮盡興一樣,執意要把那一片桃樹裡的每一棵都采撷一遍。問觞拗不過他,隻好跟着他一路走,走到後來也不需要她開口了,文衡喜歡哪朵就摘哪朵。
走着走着,她回頭遠遠地看了一眼,見風澤杳還在勤勤懇懇地刨着她的墳,不禁好笑。文衡揮了下拂塵,一朵粉嫩的花朵落入懷中,他看了眼問觞,彎唇笑道:“什麼感受?”
問觞回神,想了想道:“文衡,雖然我很感動,但還是很不理解,怎麼就這麼草率地隻給我壘個小土坡呢?”
文衡無奈地搖搖頭,笑道:“不是不給你建祠堂,是我們都不想承認你就這麼死了。祠堂一建,這事兒就莊重起來,每年固定的時間就要去祭拜......你明白嗎?”
問觞微微一愣,點點頭。
文衡轉頭往風澤杳刨墳的背影看去,朝那裡揚了揚下巴:“那個無名碑,看到了嗎?”
問觞點點頭。剛剛來的時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無名碑,實在是罕見,所以拜完才問了一聲。
文衡道:“他不給寫名字。”
問觞遲緩且無聲地“啊”了一聲,斟酌道:“風兄嗎。”
文衡點點頭,一片花瓣落進懷裡,他也一并收納了。兩人靜靜地走在一起,腳底鋪了一層凋謝的花瓣,踩起來軟軟的,文衡溫和的嗓音一并融合在破碎的花泥裡:“雖然他不接受你已經故去的消息,但還是堆了這個小墳冢,并把驚鴻埋了進去。”
問觞面上巋然不動,出口的嗓音卻不如方才那般穩重了:“為什麼?”
文衡腳步不自覺地放慢了,凝神想了一會兒,走出十餘步才道:“也許......是怕你孤單單的,變成遊魂也找不着家吧。”
問觞呼吸一滞。心上仿佛茶壺翻倒,伴随驚雷一聲,潑落一場潮濕大雨。
不知驚鴻究竟被他埋得多深,遠處那個男人既不揮劍也不使鍬,近乎虔誠地用手扒開一層一層的土壤,像用盡全力地扒開堅不可摧的殼、硬要去尋求一顆真心一樣。問觞伫立灼灼桃花之下,良久,輕輕吸了一口夾雜着清甜的空氣,緩緩道:“文衡,他究竟是誰?”
文衡沒料到她會這麼問,一時間也摸不着頭腦:“他就是他啊,還能是誰?”
問觞道:“他是觀蒼山掌門蒼鶴坐下首席大弟子,是我的唯一的師兄。”
文衡愣愣道:“是啊。怎麼了嗎?”
問觞道:“我與他做同門師兄妹這麼多年,卻從未與這個人有過任何交集,可他卻為我立墳,為我藏劍,你覺得為什麼?”
文衡聽完這一席話,慢慢地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在說什麼胡話?什麼叫從未有過任何交集?”
久違的頭痛席卷腦筋脈絡,她難耐地閉上了眼:“我第一次見他,是在不久前的争鳴大會上,頭也是現在這麼疼。但是他卻像認識我很久一樣,知道我的喜好,摸得透我的想法,我以前隻是以為這個人過于聰明,或是與我生來默契而已,但如今看來,好像并非如此。”
文衡瞳孔一縮,撒開滿懷的花伸手抓住了她的雙肩,嗓音緊得發顫:“你這是什麼意思?你想清楚了再說!”
問觞道:“我很清楚我在說什麼,越是頭痛,越是清楚。文衡,我隻是想問你,他為什麼這樣對我?七年前的事情我記不太清了,但我徒兒說坊間傳聞我與他關系不好,而且是我......是我害死了師父,他不該恨我嗎?”
文衡看着她,像是在看陌生人一樣,說不上來是不可思議,還是震驚得無以複加。他看着問觞,嘴唇動了幾下,剛想說話,突然發現風澤杳在斜前方已經站了有一會兒了,一時間更是有口難言。
風澤杳朝他輕微地搖了下頭。
文衡心有不甘,幾番掙紮後,硬生生把卡在嗓子眼的話吞咽了下去。問觞還盯着他,等待着他給出一個答案,見他的目光往後移了一下,便轉頭望去。
風澤杳抱着驚鴻,倚在樹邊,眼裡一貫的無悲無喜。
問觞一下子屏住了呼吸,也不知他聽到了多少,可眼下境況尴尬,藏着掖着隻是徒增煩惱,不如破罐子破摔,順勢問個清楚:“風兄,我們......”
“驚鴻,”風澤杳道,“找到了。”
一口高高吊起的氣瞬間落回了胸腔裡,問觞發現自己的聲音竟然發了啞:“謝謝。”
她雙手接過,指尖卻涼如青石,慌慌張張地接過驚鴻時,指尖在風澤杳裸露出來的手腕處輕輕掠過,猛地一縮,近乎粗暴地把劍奪了回來。她頓時一陣羞赧,對方為了自己的劍不遠千裡地跑這一趟,她卻這麼不講禮貌地橫沖直撞,實在是太過分了。
她想說點什麼來表達一下愧疚之心,風澤杳卻搶先道:“你手好涼。”
問觞猝不及防道:“啊,我、我還好。是不是你的手太熱了?”
說完之後就後悔了。
如果現在有一道縫,她想立馬抱頭鼠竄!
她何時變得這樣不會說話了?别人關心一句,她随便說什麼都好,可她偏偏回怼了一句你的手好熱??可她真的沒有惡意,她隻是突然不會說話了而已!
周圍靜默三秒,被文衡的一聲怪異到破音的笑打破。
風澤杳雷打不動,波瀾不驚地直視着問觞:“以後出門,還是帶件披風比較好。”
問觞道:“我不冷......啊不是,我、我冷。”她想起自己剛剛回怼的那一句,連忙改口,擡眼迅速地瞥了風澤杳一眼:“......我下次記着。”
風澤杳道:“我記就行。”
問觞道:“哦......謝謝?”
文衡的臉色越來越古怪,左右來回看看,實在是沒忍住:“你們倆說話怎麼這麼尴尬?”
問觞沒說話,低頭擺弄起驚鴻來。劍鞘上雕刻着古樸的花紋,拔出劍時嗖得一聲,奪命的劍光應聲而至。劍身通體銀亮,銳利封喉,被問觞握在手裡時,裡裡外外都環繞起一股肅殺的氣息,宛如透明的練華層層環繞,問觞握在掌心裡揮了兩下,勾起了唇角。
就是這個感覺,拿劍的感覺,揮出驚鴻時的感覺。
問觞收了劍,對文衡道:“文衡,多謝招待了。”
文衡一愣,吃驚道:”現在就要走嗎?”
問觞道:“是。我們要去蓬萊,在東北邊,得加快腳程了。”
文衡連忙道:“不急于這一時吧,你們好不容易來一趟,連桃花釀都沒喝上,不如小住幾日,暫作休整。”
問觞道:“刻不容緩。何況鐵索橋那邊還有人在等我們,留他一個人這麼久,我不太放心。”
文衡還想再勸,風澤杳卻道:“桃花釀還有嗎?”
文衡連忙道:“有的。”
“帶兩壇走吧,”風澤杳說完看向問觞,“讓大聰馱着。”
問觞狀似正經地點點頭,心裡頭卻暗自喜上眉梢。她對酒沒什麼太大興趣,但卻極喜愛帶花香果味的,譬如梨花釀,玫瑰露,一打開酒塞子,撲面而來的醇香融合着花的清香,一口下去,宛如清晨葉片上的露珠從舌尖一路滑進嗓子裡,花香鳥語就席卷了整個胸膛。
問觞不自覺地咬了下唇瓣,眼睛輕輕一眯,仿佛已經嘗到了桃花釀的甜味。風澤杳看了一眼,微不可察地彎了彎眉眼。
說到這裡,文衡知道已經攔不住了。無奈地歎了口氣,一連從樹底下挖了十餘壇出來,拍了拍酒壇子道:“都拿走吧。我讓翼鳥送你們回去。”
說完招了招手,一隻巨碩的白羽鳥從一叢掩映的桃花裡飛了出來,俯首順從地立在一旁。問觞看着巨大的翼鳥,伸手在它腦門上撸了兩下,轉身朝文衡一抱拳,與風澤杳一同乘上翼鳥,直沖天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