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讓一壺茶能撐到江對岸,兩人有意無意地放慢了速度,待小舟靠到岸邊時,問觞才把杯底的茶一飲而盡,一躍上了堤岸。待風澤杳上了岸後,她蹲下撈起來了繩子把小舟系在岸邊。
風澤杳本想說“我來”,看看她麻利的手法,又把話吞下去了。幹完活兒,問觞直起身定睛一瞧,遠遠的看見一片粉色的雲霧,不禁驚訝道:“那是……”
風澤杳道:“到了。”
往前進的過程中,桃花林還沒整片入眼,絲絲縷縷的桃花香氣就循聲而來了。這香氣起初似有似無,若即若離的,不經意地在人的鼻尖飄蕩一下,細嗅又不知所蹤,宛如猶抱琵琶半遮面的佳人,迷得人抓心撓肺。然而,越走越近,這桃花甜氣便循序漸進地濃烈起來,給人一種誤入深處且迫不及待撕開面紗的錯覺。問觞一路嗅着花香,在完完全全置身于四面環香的狀态時猛然回神,發現自己原來已經處在桃花林之中了。
這裡的桃花開得極好、極盛,層層疊疊地壓了方圓幾十裡。問觞環顧着四周紛紛揚揚的桃花,一時間顧不上說話了,半晌喃喃道:“真美。”
她伸手接住落下的桃花瓣,紛紛揚揚的落花落在她的手心裡、肩膀上、發鬓邊……欣賞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正事兒:“風兄,驚鴻在哪兒?”
風澤杳回神道:“桃林西邊。”
“是埋在桃花林裡,還是被陣法封印了?”
“都不是,就……”風澤杳腳步微微一頓,突然有些為難道,“你在此等我,我去去就來。”
問觞跟上來:“我和你一起。”
風澤杳微微抿起唇:“沒什麼好看的。你在這等我就好。”
問觞道:“我知道沒什麼好看的,但還是想看一看嘛,看看它這些年究竟在何處安身的也好啊。”
風澤杳猶豫地看着她,半晌還是道:“左右放多少年它都是那個樣子,你何必跟來。”
問觞困惑道:“莫非那裡有什麼玄機嗎?”
風澤杳被問得說不出話來,幾番想解釋,但又實在不知從何說起,和問觞僵持了一會兒,突然身後響起一個男人儒雅溫潤的嗓音:
“風閣下,今日竟帶了客人來麼。”
這男人的嗓音溫潤客氣,浸染了絲絲縷縷桃花的柔氣,可問觞還是聽出一些不快來。
風澤杳轉頭颔首緻意:“文衡。”
聽到這個名字,問觞突然頓住了身形。
名為文衡的男人約莫三十上下,講話客客氣氣,又泛着點冷氣:“你知道的,我這桃花林,除了你我和那位之外,一般不叫外人來的。”他将拂塵搭在臂彎上,輕輕撫了兩下,朝問觞走近了兩步,打量了一下她的鵝黃碎花裙,勾了勾唇角譏诮道,“你喜歡這樣的?穿得花裡胡哨的。”
他冷哼一聲:“你好大長進啊。”
風澤杳無奈道:“文衡……”
“閣下眼光真不錯,我在這兒杵半天了,你這小情人兒也不知道轉過身來打聲招呼,好生有教養啊,”文衡冷笑着,斜眼睨了過來,“我竟不知道,你還是個多情的。”
“文衡,”問觞開口道,聲音清晰地揉碎在桃花香裡,“這麼多年沒見,嘴皮子倒是越發厲害了。”
宛如皓月當空,流星飛濺,黑漆漆的夜幕裡突然橫空砸下來一通流星雨,把文衡劈叉在了地裡,他頓時渾身僵直,雙瞳圓瞪。
問觞轉過身來,朝他微微一勾唇。
文衡愣愣地看着她,足足呆了半柱香的時間,才後知後覺地從喉嚨裡發出一點破碎的聲音,似乎是狠狠地哽住了:“你……”他死死盯着問觞,眼睛裡甚至逼出了幾分血絲,幾番笑與不笑的掙紮後,終于在那張溫潤的臉上看到了一絲正常的表情。
問觞歎了口氣:“文衡,你這幅樣子,倒像是要給我哭喪了。”
文衡擠出一個笑來,這個笑本是似哭非哭的,可撐到後來,竟然笑得酣暢淋漓起來。笑到最後,他對風澤杳道:“我道你怎麼沒喚翼鳥接你過橋,原來是這樣。好,好極了……”
問觞左右看看,新奇道:“文衡,你轉行了?”
文衡道:“閑來無事,随便種種的。”
問觞道:“原來你是這樣定義随便的。不過從四季山一路過來,每一件事都像冥冥之中有人相助一般,沒想到竟是你,好讓人驚喜。”
文衡道:“不是我……”
風澤杳道:“文衡,帶路,取驚鴻。”
文衡連忙道:“啊……這邊走。你們是回來取劍的啊,也對,既然回來了,老家夥定是要帶上的。這次回來清閑了吧,準備去哪裡遊山玩水?”
問觞道:“我倒想遊山玩水,可惜天下不太平,就算是有這閑情逸緻,也有心無力。”
文衡意外道:“不太平?這些年我在這裡除了寂寞些,倒也算鮮少侵擾,過得安穩,不知道外面是個什麼境地?”
問觞笑道:“你在這桃花源裡,早就陶然忘憂了。”與文衡說了一番事情的經過和進展,文衡唏噓不止,幾人又随口唠了幾句,直到眼前出現了一個小土坡,後邊立了一個無名碑。
問觞便停下來,拜了三拜,念念有詞地祭奠了一番,文衡本想制止,但又不知從何說起,隻好由着她拜完。問觞禮貌道:“這位是......?”
文衡撫着拂塵的手指微微一縮,看了風澤杳一眼,猶豫道:“這個......”
問觞看他有些為難,知趣地不再問:“文衡,你偌大一片桃花林,一個祠堂都不建,真是難為你這位故友了,風餐露宿的,實在有些可憐。趁着我們都在,不如一同修建一個,你看如何?”
風澤杳蹲下身來,一言不發地把土堆推平了。一雙素淨的手掌覆在黑灰的土坯上,細細地抹開小堡似的墳冢,不像在推土,倒像是在幫某人撫平發緊的眉間般缱绻。他把手掌放在土堆上,像是感應着厚土傳遞來的力量和溫度,又像是在與它告别。問觞驚訝道:“哎!你......”
風澤杳道:“不要了。”
他盯着眼前的沙土,淺淡的紫色在眸中流轉,宛如一池柔和的月光,不知道究竟是在對問觞說還是在和落魄的墳冢告别。
問觞急忙蹲下來,努力用雙手扒拉着土堆:“罪過罪過!風兄,我是說要建祠堂,但眼下還沒建好,你把它推了,這位仁兄豈不是沒地方安身了?”
風澤杳摁住她在土裡努力撲騰的手,剛想說話就被問觞甩開了:“快點跟我一起堆啊!”
“南淵閣下,”文衡看不下去了,輕輕咳嗽兩聲,溫聲道,“這個嘛......我看也沒有留着的必要了。不如推了吧。留着......也不是太吉利。”
問觞極度困惑地在他倆臉上來回循環了三遍,震驚道:“你們把人家墳刨了就吉利了!?”
文衡歎了口氣,隻好道:“南淵閣下,這是您的墳啊。”
問觞攏土的手僵住了,不可思議地看着他們。
文衡略顯尴尬地解釋道:“這不是您這些年一直杳無音信,才......”
問觞突然想起來風澤杳之前和她說過,這世上是有人記得給她建墳的,當時沒放在心上,權當做安慰了,沒想到今天竟然真的走到自己的墳前,一時間不知道是該感動還是好笑了。她哭笑不得地看着自己的墳,怕了拍土,道:“哎,你們真是......”
風澤杳低頭繼續扒土。他一低頭,墨黑的長發就垂落下來,把他的大半張臉都遮住了,隻隐隐約約看到垂下的帶一點點笑的眼尾。男人躬下的身軀被一根堅挺的脊梁支撐着,寬闊有力的肩膀闆正硬朗,黑金色的柔軟衣袍包裹着極具張力的臂膀和胸膛,問觞愣愣地看着他迅速兇猛地把小土坡都挖成了空心,忍不住道:“其實也不用這樣,你用腳踹兩下也就平了。”
風澤杳停下手中的動作,轉頭對她道:“你去旁邊歇着,等我。”
問觞道:“我不累,我幫你......”
文衡把她拉起來打斷道:“南淵閣下,你看我這桃花開得怎麼樣?”
問觞道“甚好甚好”又想蹲下,被文衡一把拉起:“我這滿林的桃花不僅開得茂盛,香氣也是清新脫俗,舉世無雙的。我去裁剪幾枝給你,留你做發簪可好?”
問觞道:“那謝謝你了。風兄,我要是躺在這下面,現在估計也被你挖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