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澤杳低頭看了一眼她緊緊抱住他的雙手,不置一詞。
問觞這才反應過來,連忙松了手跳開幾米之遠:“你這是幹嘛?”
風澤杳淡聲道:“我被你勒得喘不過氣,這話該是我問你。”
問觞一頭熱血沖上了腦門,羞恥無比。
她在屋子裡局促地來來回回轉了幾圈,見風澤杳淡定地坐在小木桌旁,舉起大白碗喝了口清淡的白水,并沒有要走的意思。問觞思慮片刻,硬着頭皮道:“是你救的我?”
風澤杳不置可否。
問觞道:“你又救了我一次。大恩大德......”
風澤杳道:“坐。”
問觞猶豫了一下,走過去坐在他對面。還想感恩的時候,風澤杳搶先開了口:“走水之事有蹊跷,你心裡應該有考量。”
問觞道:“我不知。”
風澤杳擡眸看她。
問觞解釋道:“若是刺蓮的人還來殺我,那幾日我風餐露宿,夜裡以黃土、叢林為榻的時候最好下手,他們應該早來了。”
風澤杳摩挲着大白碗邊緣的缺口,剛升起的晨曦透過窗微微映在他沉靜的面容上,他緩緩道:“你怎知沒有?”
問觞一愣,剛想細問,風澤杳已經岔開了話題:“你先前說,不再調查刺蓮一事。可你不查他們,他們卻不放過你。”
問觞微微歎了一口氣:“我也沒料到他們跟得這麼緊。我身有要務,實在沒精力花功夫在他們身上。”
風澤杳道:“隻怕你還沒處理完你這要事,命就沒了。”
問觞一想,覺得他雖然說得紮耳,但的确在理,于是虛心道:“閣下有何高見?”
風澤杳聽到這個稱呼,微微皺了一下眉。問觞以為他是在思索對策,便自顧自給自己舀了一碗白水,安靜地等着。等了約莫半柱香,風澤杳出聲道:“還是從刺蓮查。”
問觞意外道:“何因?”
風澤杳道:“過于巧合。”
前一晚問觞站在窗邊遭遇暗殺,與其說是暗殺,倒不如說故意吸引她的注意力,誘使她離開客棧。第二天思德就被帶走,前後時間過于緊密,那場刺殺倒像是一次摸底。
問觞幾乎是瞬間明白了他所言之意:“所以你的意思是,他們除了殺我,可能還有一種意圖,就是把我引開,好去探思德?”
風澤杳颔首,末了補了一句:“隻是猜測。”
問觞喃喃道:“這虎身鷹爪的組織和刺蓮還有勾當。”
風澤杳抛出一個略顯疑惑的眼神,問觞喝了口水潤了潤發緊的嗓子,覺得估計是被煙熏狠了:“這個虎身鷹爪的組織曾經也抓過思德,我懷疑這次帶走思德的人和他們有關,所以往北邊追查這個組織的下落。”
風澤杳道:“幾成把握。”
問觞抿了抿唇,如實道:“也隻是猜測。但是總比什麼都不做好,如果萬一和他們有關那就再好不過,如果沒有......那我多多少少也能打探到一些消息。如果你的猜測屬實,虎鷹和刺蓮有聯手之嫌,的确該從刺蓮查,畢竟這個虎鷹隐藏得太深,我幾乎問遍了臨淮城所有前輩,都不曾得到它的任何消息。”
風澤杳道:“我與你一起。”
問觞本是嚴肅地與他商讨此事,聽他突然來這一句,不禁傻了,連忙道:“閣下助我良多,大可不必......”
風澤杳淡淡道:“不是為你,我有仇要尋。”
問觞悻悻地捧着碗喝了口熱水,道:“真巧。”
風澤杳道:“我們目的不同,但過程一緻,相互也好有個照應。”
問觞道:“好......好。”
此刻天已半亮,問觞心想老人家性情淳樸善良,對她關懷有加,此番她來借宿卻招惹這麼多禍事,心裡多有歉疚,在桌上留了一錠銀子後,趁着老人家還沒醒就和風澤杳一起趕路去了。
兩人順着官道走,一路上也算安穩。路旁是一條長得不見頭的綠水,水旁生長着高大碧綠的毛竹,腳下是溫潤養人的透白石塊。若是夏日在此行走,定是涼爽生風,惬意無比,可此時既已入了深秋,走在這陰涼的小道上,還是有些寒意的。
出了官道,兩人另辟蹊徑從小路穿梭的時候遇到土匪打劫,順勢搶了一匹馬和若幹幹糧,頓覺收獲滿滿。
問觞騎在馬背上優哉遊哉啃着馍馍,風澤杳就在一旁拉着缰繩,平穩地走着。
問觞找他說話解悶:“我們說是追查刺蓮的下落,可去哪兒找,如何找呢?”
風澤杳道:“再往北走一點,到的第一座城,有一号稱知曉天下事的老翁,我們去找他問問。”
問觞來了興緻:“這樣的人我隻在說書話本裡面見過,這世上還真有這樣的奇人?”
風澤杳道:“不知。左右沒轍,不如試試。”
問觞點點頭,翻出一張地圖,手指在上面筆畫着:“往北去的第一座城。嗯,有了,合淮城。那這位就叫......合淮百曉生?”
風澤杳淡淡道:“他自稱不染先生。”
問觞失笑:“有意思,有意思,還給自己取了個這麼個清新脫俗的名兒。”
風澤杳道:“你不也是。”
經此提醒,問觞突然想到,她出師之時也給自己取了個名号,以“散人”自居。
成名後,世人皆稱她散人南淵。
問觞笑道:“你這麼一說,還真是。”
風澤杳看了她一眼:“不裝了?”
問觞道:“早就不裝了。我看你也沒有惡意,聽我徒兒說,我們年少時還是同窗,四舍五入也是舊識了。這一路上的,還是坦誠相待的好。”
風澤杳沒有應話,牽着缰繩安靜地走。這麼一來,兩人便沉默下來,問觞靜靜捋着這一路發生的事情,捋着捋着,想到她在濃煙裡看到的師父,心裡難受起來。
師父德高望重,對她極盡包容。她小時候性情頑劣,總愛竄天入地,毫無分寸。觀蒼山上戒律嚴明,人人規矩本分,隻有她屢屢破禁,又屢屢被原諒。師叔師伯見她越發不講規矩,心頭難免窩火,要在師父面前告上一狀。可師父疼她,總是偏袒她,雖然嘴上不留情,但背地裡從不叫她受一絲皮肉之苦。
世人都把師父視為觀蒼山上一尊神,總是恭恭敬敬的,不敢有一絲怠慢。她見過師父在外人面前不苟言笑的模樣,也見過師父義正言辭地偏袒她的模樣,那時覺得師父是她一輩子的庇蔭,即便出了師,也不會有一絲一毫改變。
可時局動蕩,魔火禍世,她背着一把長劍下山,在旭華殿向師父起誓要除魔衛道,匡扶正義,解救天下蒼生,頭也未回地離開了觀蒼山。
入世之後,身上的擔子越發沉重,她時常四處奔波,日夜涉險,時間一久,就将回觀蒼山看望師父的念想耽擱了下來。數年之間,她與師父見面的次數寥寥,最後一次,她還答應了師父今年的除夕一定回觀蒼山過,要給他做一桌子的好菜,陪他喝觀蒼鎮最烈的酒。
可沒等到除夕,師父就永遠地離開了她。
她親眼看着師父被卷進翻湧的火舌之中,身體被烈焰燒得化成了灰,與消失的火焰餘燼一樣,就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
在烈火裡猙獰肆意笑着的男人,看笑話一樣看着她,好像在說,江南淵,你的至親至愛,我都要親手毀滅。
她恨透了魔火,恨透了自己當年救了他。她從神壇跌入谷底,她承受萬人唾罵,她削骨剔肉,一樁一件,她認。
她思念師父數載,師父卻從未給她托過夢。時隔多年,昨夜在火海裡生死存亡的關頭,她眼前竟然浮現出師父的音容笑貌。可惜師父就如當年一般,她還沒來得及抓住他的手,他就消失在了火海深處。
當年拼了命地斬除魔火,她付出了巨大的代價,一是為天下蒼生,二是為至親至愛報仇雪恨。沒想到七年前那場浩劫之後,竟還有人謀劃魔火出世。她要阻止這一切,她要魔火徹徹底底的死亡,将這些其心可誅的惡人送上絕路。
正出神間,就聽見風澤杳淡淡的嗓音傳來:
“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