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晖殿偏殿,帷幕重重,光線暗淡。
皇貴妃陳氏坐在床沿,正幫他活動骨節。段叔斐進來時,她渾然不覺。
七天前,皇帝右手動了,陳貴妃握緊他手,他似乎有回應。這幾日陳貴妃每天在他手上推拿,期待奇迹再次發生。
段叔斐上前,并未行禮。
倒是陳氏看見他,忙站了起來:“殿下。”
後位空缺多年,皇貴妃陳氏如今打理六宮,可她是有些怕段叔斐的。
太子因為皇後的死與皇帝的關系極其冷淡。當然,天家父子,如何指望能跟尋常百姓一樣和樂親密?隻是這太子似乎因此恨上皇帝,除了皇室慶典,必要禮節尚在維持,尋常日子與皇帝疏遠至極。
陳氏在皇後病重之時受寵,從一個小才人迅速飛升,一躍而成貴妃。
段正永曾與皇後伉俪情深,卻在皇後重病之時寵幸新人,如膠似漆,對重病之人不聞不問,雖是深宮,卻也令人齒冷。
後來皇後死于永安宮。據說,皇後死了好幾天以後,太子要探望母親,便帶着太鋒沖破那些阻擋的太監,直接闖了進去。
而皇後屍體都快腐爛了,身上散發惡臭,蛆蟲爬進爬出。
本來皇後的病就生得不明不白,還沒查出個結果來,就死得如此慘烈,再加上皇帝冷漠,新妃得意,怎能叫一個十歲的孩子不恨呢?
皇後之死與巫蠱之術有關,面容變醜,衰老迅速,身體極其脆弱,一有個風吹草動,不是全身生疹子,便是風寒發熱,嘔吐腹瀉,各種不相幹的症狀輪流上演,最後一段時間被折磨得不人不鬼。
段正永在皇後一次發瘋之後,便再也未踏足過永安宮半步。後來,連太醫也不來了,十歲的孩子在禦前哭訴。皇帝卻心冷如鐵,不僅沒派太醫,還将太子軟禁起來,不許他去永安宮探望,說是皇後之病傳染,太子切不可犯險。
那些太監宮女見皇後被棄,便愈發冷淡。皇後常常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躺在榻上,口幹若焚,卻是一杯水也叫不來。雖然并沒有人被傳染過,可皇帝既然那般說了,便也害怕有個萬一。原本有着傾城貌的皇後相貌變得慘不忍睹,夜夜發出被病痛折磨的慘叫,任誰也不想再看,不忍卒聽。
到了最後,皇後竟不知道是病死的還是餓死的。
皇室人丁不忘,太子八歲冊封,小小年紀便極有主見,十歲目睹生母慘狀,先是命人将操縱巫蠱的嫔妃何氏滿門抄斬,後又将永安宮除張海蟾以外的所有宮女太監砍斷手腳,以慰母親。
而張海蟾曾因在太醫院給皇後偷藥被抓住,差點沒被打死,遭此一劫,才在皇後死後轉而伺候太子。
段正永在皇後死後,竟沒有怎麼幹涉太子的複仇,何氏滿門抄斬,也是在考慮到太子的心情下的旨意。
也許,皇帝對皇後薄情,但對這個兒子卻是極好的,要不然,也不會次次受着兒子的臭臉,仍把國事交給他處理,從未考慮廢棄。
可是,自此之後,太子便對自己的皇帝極其疏遠。陳氏猜測,他心裡一定恨透了這個父親,隻是礙于人倫,無法向他報仇而已。
兩年以來,太子對皇帝的病情,并沒有多少關心。
兩年前皇帝得了奇怪的病,一開始隻是嗜睡,後來入眠的時間越來越長,從四個時辰到六個時辰,八個時辰……後來幹脆長眠不醒。
可是除了睡眠,身體一切如常。太醫來診治,也是睡得極深極沉,像是服用了大量的“情思惰”。
情思惰不過是一種助眠的藥物,宮裡吃的人不在少數,太子有時心思憂慮,也會服用一些。
到底服用多少情思惰,才能睡兩年?
這兩年倒也不是從未醒過,日夜守在一邊的陳氏也常看到皇帝睜眼,一開始。也以為他一定會醒來,可是皇帝看起來極為困倦,不消片刻便又沉沉睡去。
就這樣昏昏沉沉了兩年。
“剛剛陛下醒了片刻,現在又睡過去了。”
“醒的時候,說了什麼嗎?”
陳氏驚訝于太子的敏銳,不過也對,若是沒說什麼,她也不敢勞煩太子特地跑一趟。
“陛下要見你。”
“隻說這麼一句?”
“是。”
段書斐皺了皺眉。
“殿下與陛下畢竟是父子。”
“所以皇貴妃是要我來,等陛下一醒,便跟陛下叙父子親情嗎?”
太子嘲諷之意甚深,陳氏一時沒有話說。暗自歎了口氣,從太監錢喜的手上接過熱手巾,去擦拭皇帝的身子。
氣氛冷淡,段叔斐是該離去了。
他立在一邊,看陳氏解開皇帝的衣衫,一分一分擦洗過去。
皇帝病的這兩年,真是瘦弱得不成樣子,但是整個人看起來還算清爽幹淨,沒生褥瘡,這是皇貴妃的功勞。
陳氏見太子沒有離開,有些意外,猶豫再三,竟然将手中巾布遞了過去。
段叔斐極感意外,本能地抗拒。快速被背起雙手,語聲依舊冷淡:“等他醒了再叫我!”
陳氏見他竟然是這個動作,竟浮起一絲奇怪的笑容。
太子一時怔住。
“殿下……我知道你為了皇後心中懷恨,可陛下也替您報了仇,您為何就不能放下心結呢?陛下若是醒了,除了殿下,又能倚仗誰?”
“報仇?呵呵呵呵呵………”
“殿下,西唐以孝治天下……”
“等他醒了你再叫我。”
段叔斐拂袖而去,臨走時,視線卻在端水的太監身上停留刹那。
從朝晖殿回來,太子心情就會變得極為惡劣。
回思正殿,已是後半夜。整個宮室冷冷清清。
他習慣于此,今夜卻覺得寂寞蝕骨。細想來,十歲之後便不許人近身,除了不太方便之外,内心深處也有對那些太監宮女的恐懼。
皇帝動手指和醒來這兩次,都是那個小太監伺候,這麼巧,兩天都是他輪值?
朝中……有人知道父皇好轉了?
而且今晚皇貴妃是什麼意思?父皇醒來,還要倚仗他?
他醒着的時候,定是對陳氏說了什麼。
段叔斐在朝晖殿時心情起伏,沒來得及細想,如今卻覺得有些異常。
“張海蟾。”
“……”
“張海蟾!”
“奴才在!在!殿下恕罪,奴才一時沒聽見。”
段叔斐道:“我要看朝晖殿起居注,你去拿來。”
“是。不過殿下,萬歲爺睡着,隻怕無事可記啊。”
“你拿來就是!”
“是,奴才這就去。”
從東宮到朝晖殿,這一來一回,最快也要一個多時辰。
不如先睡一覺吧。
段叔斐推門進入,不知怎麼,突然想起那晚崔狸睡在他床上的景象。
不知那丫頭,今晚又在哪個角落落腳,答應她的事情,明日記得兌現。
“崔狸。”
他試着喊了一聲,誰知道帷幕動了幾下,崔狸揉着眼睛跑出來:“殿下,你叫我?”
段叔斐大感意外,一些自己也來不及體會的欣喜湧上心頭,說話也有了生氣:“你真的在?”
崔狸還不十分清醒:“殿下剛剛不是在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