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十二點。
白玉般透亮的光線落在黑色橡膠地,來往的車輛碾過,擠壓一股刺鼻的瀝青味。
南城郊區的建築并不緊密,高樓也少,稍稍仰頭,就能看到大片的藍天,樹頂葉梢都變成了鑲邊的畫框。
徐行垂下目光,陽光白得晃眼,照着額頭和鼻尖的薄汗,臉上蒸出一股熱氣。
他走到一家沙縣前,掃了眼菜單,在各種加料加量的菜品裡找到了最樸素的蔥油拌面:“你好,點一分五元的拌面。”
“這麼點夠吃嗎?”
店家把手機一放,往前俯身,桌沿把肚子推出一道小丘:“小夥子今天開學?我這些天倒是看到很多年輕人推着行李。”他說着把抓好的面扔進鍋,接着,拿起桌上的小電風扇就怼着鼻頭吹。
南城的夏天最難熬,這段時間更是燥得慌,鼻子跟前都像蓋着層布,喘氣都覺得困難。
“我簡單吃一點就好,我是明天開學。”
“哎——簡單吃怎麼行,吃就要吃飽,一日三餐是傳統啊。我看啊,現在的人都是點什麼外賣,不起床不出門的,吃的也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做的,這不把身體吃壞了才怪!”
天氣一熱,店裡的生意就冷清了不少,老闆越想越氣,說完又覺得嘴快,又看向店裡唯一的顧客——小夥白體恤黑長褲,一幅學生樣,皮膚白淨,整個人看着文雅幹淨,看着他怒氣也散了些,熱情地問:“那你這是去哪?去親戚家住?”
“不是。”
老闆還以為徐行還有話,沒等到又問:“那是提前來玩,住酒店是吧?”
“不是。”
“那省内的,旅遊完回家?”
“不是。”
店家一噎,他決定再努力一把,問:“那小夥子你去哪?”
小餐桌邊,徐行把視線從手機擡起,對老闆說:“我也不知道。”
“……”
這句不知道說得真誠,也正因此,店家的臉色像是吃了蒼蠅般的難看,就像是熱情的教師提問一位什麼都不怕的刺頭學生,感覺每一句都是對自己的敷衍,最後一句更是越想越像是在挑釁。
見店家不說話了,徐行便低頭繼續查房源信息。
今天九月二号,三号開學,如果決定住校外,那麼今天就得确定租哪間了。
他正刷着信息,屏幕上方彈出一個來電,聯系人顯示秦臻城。
“喂。”徐行接通了電話。
“徐行!”
這聲一喊,徐行就把手機拿遠了。
秦臻城的語氣激動,聽着像是有好事,徐行問:“怎麼了,什麼事?”
“你房子還沒租到吧?”
“沒有,你是專門來嘲笑我的?”徐行說着,店家正好把拌面端到他的桌上,他擡頭道了一聲謝。
“你說什麼?”秦臻城的大嗓門又響起。
徐行解釋:“沒有,剛剛在和其他人說話,你接着說。”
“哎呀,反正你就是沒租到是吧?你兄弟我給你找了個超級好的房子!”
“是嗎?你說——”
哒——
一聲脆響突然響起。
徐行手上一抖,一看,一碗湯放在桌上,桌上是濺出的水漬。
“配湯,你不要?”店家居高臨下地看着他。
徐行愣着,連電話那頭的秦臻城都安靜了下來。
徐行看着那碗湯幾秒,抽了兩張紙巾,遲疑地問:“不要錢嗎?”
“不要,你沒吃過沙縣嗎?怎麼可能要你錢。”店家語氣嘲諷。
“那我要湯,謝謝。”
說着,徐行禮貌一笑,把紙巾遞了過去:“您要擦手嗎?”
“喂,徐行?”
“嗯?”徐行應了一聲,放下老闆贈送的茶葉蛋,“你接着說。”
“真沒事了吧?我情緒正高呢,别又打斷了。”
“沒事,你說。”
“還記得我姑媽的房子吧,你當時嫌太貴,這次正好有人要合租,合租你直接付一半,你就說這房子你租不租!”
徐行一愣:“你姑媽的房子?”
“是,就我一個月前給你發的那一套。”
一個月前,秦臻城給徐行發了套照片,都是房子的室内照。秦姑媽去國外帶孫女了,房子就空了出來,離開前請秦媽幫助租出去,于是秦臻城便留了一套房子的信息,轉頭就發給了正找房的徐行。
房子條件很不錯,就在大學城附近,兩室兩衛一廚一廳一陽台,周邊還有公園,價格也說得上是實惠。但當時隻聽配置,徐行就知道自己租不起,也根本沒把它納入考慮範圍,但心裡确實也很喜歡這套屋子。
如果是合租……
徐行手裡動作停了:“那大概多少一個月?”
秦臻城報了串數字,倒是意氣風發極了,活像是自己打下的價格:“這價格夠值了吧,你兄弟我争取的!就是你那間是小書房,但總的條件沒得說吧,就論幹淨都不知道比你看的那些好多少倍。”
徐行沒說話,秦臻城就接自己話茬:“你明天就開學了,你不是說有兩套看好的房子,你要是真覺得好,會猶豫到現在。我姑媽這房子夠好,這配置和條件難道不是頂配!”
這話說得傲氣極了,徐行聞言一笑:“是。”
“那你租不租?你要真不租,你就是傻子。”
“位置。”
“什麼?”
“我說,位置給我,兒子。”
靜安區舊南路12号——離徐行吃面的沙縣也隻隔了兩條街。
十分鐘步行後,徐行就看到了紅綠燈後的舊南路。
舊南路是個盲端,盡頭圍着片藍色鋼闆,馬路的瀝青烏黑鮮亮,隻是黑漆隻刷了一半,另一半還是白灰的水泥路。
行李沙沙碾過黃土屑,徐行過了紅綠燈,走到一盞路燈下一停,拐角進了巷子。
一進巷口,像是終于在這憋悶的空氣裡喘了口呼吸,穿堂風像流水般沖刷過來。
巷裡都是沒塗漆的居民房,樓高不過七層。一樣望去,一層全是鋁盒金的卷簾門,角落開着一米寬的上樓小道,其中一扇卷簾門敞開的,是秦臻城說的小賣部——在一切都是灰黑色的小巷裡,這間小賣部鮮活得像是隻誤入的橘貓。
高氏食品商行。
幾個白字落在鮮黃的牌匾上,卷簾門旁是兩條糖果串,裡頭即使成排的貨品架,還有另一側的卷簾門,門半開着,漏進半截金黃的太陽光,止步于一個躺椅前。
躺椅上,一位老奶奶穿着花色絲綢閉着眼,手上的塑料扇子有一搭沒一搭地落在胸口。
徐行悄悄走近,正準備開口,一擡頭就撞進一雙渾濁的眼睛。
“呃、您好。”徐行小聲問。
老人眼睛聚出一道精光,落在徐行的身上,接着,她伸手噼裡啪啦翻了一通,扔出一塊牌子:“碼在這,買什麼自己拿過來結賬。”
徐行看了眼店裡的東西,過了一會,還是禮貌問:“我沒有買東西,我是想請問下12号五樓鑰匙存在您這嗎?我過來看房子的。”
老奶奶睜開眼睛,悶哼一聲坐起,瞅着徐行看了幾秒:“姓何的?”
“不是,我姓徐,叫徐行。”
“我沒記錯,沒聽過姓徐的來看房!不買東西就走,别給我玩什麼花樣。”
徐行聞言拿出手機:“我是朋友介紹來看房的,他叫秦臻城,他媽媽說把鑰匙放在您這了,這是我們的聊……或者我打個電話過去?”
屏幕前,老奶奶眯着眼瞅信息框。
幾秒後,她扇子一揮:“不知道什麼姓秦的,你就告訴我戶主叫什麼?”
徐行張張嘴,沉默了。
别說秦臻城姑媽,他都說不出秦臻城媽媽的名字。
徐行歎了口氣,拿起電話,卻發現老奶奶已經瞪着雙眼睛盯着他。
老奶奶厲聲問:“你到底想幹什麼?!”
不知道什麼時候,老人手裡的扇子已經變成了掃把。
二十分鐘後,徐行拿到了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