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品香閣鬧得太久,以至于喬行硯到家時已然到了戌時。
今夜喬懷衷與林秋娘都還未眠,可見幼子回府也終究沒有再去打擾,隻覺對方出去散心一整日,想必回來也沒了精力,便不打算再同他說聖旨的事。
次日辰時,喬懷衷同林秋娘坐在廳堂,手中飲着熱茶,瞧幼子自院中走來便對視一眼,仿若在合計着什麼共同的主意。
喬行硯行至二人跟前,躬身道:“父親,母親。”
“坐吧。”喬懷衷将茶水放下,打量了一番後又道,“可是昨夜受了風寒,怎在屋内還裹着狐裘?”
聞言林秋娘也瞧見對方系着的狐裘,毛茸茸的将他的脖頸裹着,她道:“待會兒我讓張嬷嬷煮些姜湯送至你屋裡,莫要在此時落下病來。”
喬行硯颔首應好,心中想着的卻是晨起時看到的銅鏡中的自己,好在昨夜回府時行的是偏僻小巷,否則讓旁人瞧見他脖頸上的痕迹豈不得遭殃。
喬行硯方坐下,就聞院外又傳來了一陣腳步聲,待看到人之後他立馬欣喜起身,轉身朝來人道:“阿姐!你怎麼回來了?”
喬婉提起裙擺跨過廳堂的門檻,打趣道:“怎麼,我封公主後便不能回喬府了麼?”
喬行硯沒有直接回答她的話,而是道:“阿姐先坐。”
“嗯。”喬婉坐在喬行硯身旁的位置,擡手握住自己弟弟的手,柔聲安撫道,“好啦,不過赴靖央和親罷了,又不是永遠回不來了,興許幾年後那靖央世子便可準許我回京都瞧你們一眼呢?”
喬行硯仍是沒說話,倒是林秋娘也開口跟着一起安撫道:“舟兒,你阿姐說得對,莫要擔憂,興許幾年後便可回京都了呢?”
可這話她自己都不信,又怎可能讓喬行硯信服呢。
喬婉又拍拍自家弟弟的手,用欣喜的語氣說道:“好了,不要再垮着一張臉了,你放心吧,即使我遠嫁靖央,也不會缺席你的冠禮。”
喬行硯聞言一怔,難以置信道:“什麼?”
“聖上恩準,将你的冠禮提前了。”喬婉笑道,“在和親之前。”
喬行硯随即回身看向喬懷衷,後者亦是颔首道:“聖上恩德,知曉你們姐弟情深,便看在文華的面上恩準了将你的冠禮提至十二月廿二,和親之日的五天前。”
“我本想着将你的冠禮再延後些,如此可多些時日準備,冠禮是大事,馬虎不得。”喬婉又道,“可蘭妃娘娘卻說,依照禮法,隻有十二月廿二那日是吉時,若再往後延,怕是會撞了太歲,不吉利。”
“無妨,廿二亦來得及,這不是還有五天時間麼。”喬行硯心道,已經足夠了。
“對了,聽聞你昨日不在府中,那想必也不知冠禮之事我是承了蘭妃娘娘的情。和親之事定下之後,我便想着此次離京路途遙遠,歸期無定,總不能臨走前連你的冠禮都未曾出席,是以隻能壯着膽子在娘娘面前提了幾句。好在娘娘宅心仁厚,亦替我在聖上面前提了一嘴。”喬婉說着說着突然從腰間取出一個玉镯,“此乃蘭妃娘娘所贈,大抵是因為我常在娘娘面前提及你與兄長,是以她便贈了我們兄妹三人每人一隻玉镯。”
“這是你的。”喬婉将青底祥雲紋的玉镯遞給他,随後又從另一側腰間拿出一隻玉镯,白底祥雲紋,“這是兄長的。”
喬婉言罷回頭看向喬懷衷,問道:“父親,怎不見兄長?兄長出去了麼?”
喬懷衷不知如何說,林秋娘亦是滿目憂愁看着主公,就在喬婉将要意識到不對時,喬行硯開口道:“我道為何今早聽聞兄長去蕲川的消息,原來是為了請外祖父出席我的冠禮麼?”
喬懷衷聞言立馬了然:“正是如此,離冠禮不過五日之期,蕲川路途遙遠,你們外祖父又獨自一人,我們不放心便叫你兄長親自去接了。”
“原來如此。”喬婉有些失落,“想來自和親事宜一出,便再也沒見過兄長了。”
“兄長不過是去蕲川迎接外祖父罷了,又不是往後都見不着,五日後你便可看見他了。”喬行硯道。
“嗯。”喬婉欣喜道,随即起身朝主座上兩位躬身道,“父親,母親,孩兒此次出宮時間并不多,是以隻能見一面閑聊幾句,不能常伴二位左右,是孩兒不孝。”
二人聞言皆是起身走向她,林秋娘扶起對方躬身作揖的手:“母親怎會怪你呢,好孩子,是我們不好。”
“怎會呢。”喬婉笑道,“父親母親将我養得這般好,連蘭妃娘娘都誇我蕙質蘭心,我又怎會怪你們?”
四人就這麼又互相安撫閑聊了片刻,喬婉才随宮中的侍從一同離去。
而在無人共乘的馬車内,喬婉隻緊緊拽着手中的繡帕,指間戴着三兩個聖上賞賜給公主的指環,着華服配華冠,就連耳墜也是上好的玉珠,可她卻無論如何也不會為此感到高興。
昨日夜間,她在宮中聽見婢子議論,說禮部尚書的長公子失蹤了,已經失去聯系許久,任誰都找不到。且據說這長公子最後一次出現是在禮州,随即便沒了消息。
喬婉幾乎是立馬猜到了,在和親消息一出便不見了兄長的身影,此時又傳出在禮州失蹤的消息,禮州能是誰呢?無非是她那所謂的情郎。
是以喬婉當夜一宿未眠,次日一早便出了宮回喬府,本帶着些僥幸心理,想着不過是婢子胡亂傳言,子虛烏有罷了。可誰知,她竟真的未見到兄長,父親母親與弟弟也支支吾吾的,恐怕前往蕲州才是謊言……
喬婉自覺愧對兄長,于無聲中垂淚。
喬婉離開後三人又重新坐回了原先的位置上,喬懷衷沉聲道:“你方才那樣诓騙你阿姐,若是五日後仍未有你兄長的消息當如何?難不成真叫她知道了真相帶着愧疚去和親嗎?”
喬行硯道:“我已加派人手前往禮州尋找兄長,但孩兒以為,單尋禮州是不夠的,倘若兄長是在歸途中遇到麻煩了當如何?”
喬懷衷已然身心俱疲,先是二女要遠赴靖央,生死未可知,又是長子不知所蹤,恐有生命危險,現如今幼子的冠禮又迫在眉睫,若出了差錯亦是會影響他的名聲。
“此事你暫且不要插手了,我自會安排人手到各處找尋,飛鴿至各城郡守再請他們幫忙。”喬懷衷道,“你現如今隻需好好準備冠禮即可,五日确實趕了些,許多都還未曾準備好。左相為人剛正不阿,清正廉潔,且未屬任何一黨派,若能請他擔任贊冠,那必定是最好的。我随後便去左相府中登門拜訪,求以此事。”
“勞累父親替孩兒奔波。”喬行硯道。
“何來勞累一說,這本就是為人父該做的。”喬懷衷思忖片刻後又轉而道,“左相之子許濟鴻文武兼備,飽覽群書,乃太子伴讀,且頗得陛下賞識。此次若是有幸能請到左相為你的贊冠,那你也可借此機會多同這位許公子走動走動。”
喬行硯聞言疑惑道:“父親不是不許我同世家公子走得太近麼?尤其還是這種同皇子關系匪淺的世家公子。”
喬懷衷面上閃過一絲難以言喻的神情,仿若在刻意隐瞞着什麼,随即又恢複正色道:“行了冠禮之後你便是真正的成人了,往後不論是讀書習字還是娶妻生子,居于京都城,總歸是該結些善緣的。我雖不贊成你入仕,卻也不是任何人都不予結交,所行之事都當先以大局為重,後求微小己利。如此哪怕有一日我們不在了,你也能為自己謀條生路,不至行不遠。”
喬行硯倏地一怔,随後勉強笑笑,道:“父親這是什麼話,莫不是因為阿姐之事才有這番想法?”
喬行硯餘光瞥見林秋娘看了一眼喬懷衷,随後又隻是轉回去沒有說話。
喬懷衷歎了口氣,沉聲道:“為父為官多年,雖不及武将上陣殺敵保家衛國,自認也是盡職盡責從不枉法偏私。那宗室禮法從未出過半點差錯,于那黨争更是能避則避,絕不沾染分毫。可即便如此又如何,掙紮一月,最終竟是以我親手操辦督察的禮将文華送走。”
喬行硯聞言隻是蹙眉,并未有所言。
喬懷衷又道:“于你們兄妹三人而言,我原也問心無愧,可現如今溫元不知所蹤,生死難料,我卻隻能坐在這兒幹等着。哪怕此刻真傳來他的下落,哪怕此刻……”
此刻如何?喬行硯見父親頓了未言,正要問之際就聽他又開口。
“我什麼也做不了。”喬懷衷看向喬行硯,收回面上的愁容,轉而正色道,“臨舟,你的字是你祖父臨終前為你備好的。依禮法而言,男子隻有行冠禮完成三冠之後方可由贊冠賜字,可你祖父臨終前最擔心的便是你,無法看到你脫離病痛是他老人家最大的遺憾。是以我雖知禮法不可破,卻也存那半點私心,這麼多年都喚你這個字。若是以往便罷,可如今你阿姐被冊封為和親公主,你又是陛下下旨恩準特定的冠禮,五日後必将迎來京都城各家的關注。”
喬懷衷蹙眉鄭重道:“你雖平日鮮少表現出,我卻知你也是執拗性子,屆時倘若贊冠給你賜字,莫要當場否決,隻将臨舟二字淡忘,以乳名告知,往後承那贊冠所賜即可。”
“可這字是祖父所留,又怎可随意淡忘?”喬行硯反問道。
喬懷衷露出一副下定決心的模樣,望向廳堂外無盡的天,道:“百年後我自會為我的不孝同父親請罪,可現如今要緊的是不要讓旁人抓了把柄發落。”
喬懷衷雖未言那最關鍵的一語,可喬行硯卻是心知肚明,如今喬氏二女被冊封和親公主,成為繹朝發兵靖央的最佳利器,是以陛下才會恩準這幾乎不成問題的請求。
可亦是這麼一個小小的請求,将喬氏推到了風口浪尖上,陛下能因公主和親小施以恩,往後若是大敗敵軍,和親公主魂歸故裡,喬氏必将再得一撫恤,引得朝中紛紛留意。
“父親大可寬心,孩兒自是知曉當以大局為重。”
用過午膳後,喬行硯應林秋娘所言同她一起去挑選了一番冠禮所用的華服。五日終究是短了些,他們也不打算從裁剪布料開始,隻頗為感激地受了蘭妃的禮,于她送來的一衆華服中進行挑選。
林秋娘終究是為母的,在此事上也頗為用心與強硬,哪怕喬行硯已然将衣裳都試了個遍,她也還是糾結着讓對方重新再全部試一遍。
待他第二次換上其中一套素白華服時,林秋娘才又頗為滿意地颔首:“怎的娘娘這般神通,送來的衣裳全都合你的身量,倒是沒有一件是不合适的。”
喬行硯面上帶笑,心中卻是極其敷衍:“說來也是巧,想必是同阿姐詢問的。”
林秋娘思忖片刻後有些疑惑,呢喃道:“你阿姐怎會知道你的身量……”
“母親。”喬行硯再次展開雙臂,青邊素白華服的衣袖随之垂落,光照之下映出他那纖細的腰身,“您看這件如何?”
林秋娘打量一番,緩緩道:“樣式好,但顔色實在不夠吉利,怎能在冠禮之上着素白服飾呢?”
喬行硯垂下手走到她身邊坐下:“蘭妃娘娘送來的自然是沒有問題的,孩兒瞧着素白華服就挺好的,素雅端方。”
林秋娘被說動了,打趣道:“确是素雅,可人卻未必端方。”
“母親。”喬行硯少有的帶着孩子向母親撒嬌的語氣喊道,“怎能這般說孩兒呢?我又不同那旁的世家子弟,成日流連于煙花之地同女子糾纏不休,如此還不夠端方麼?”
“對,你不流連煙花地,不同女子糾纏不休。”林秋娘笑道,“屆時你的娘子必然安心得很,有你這麼個端方的郎君。”
喬行硯聞言笑了笑,心中想着的卻是那位時常同他針鋒相對出言譏諷的小裴将軍,自覺那位可不是一個安分的主。
莫說流連煙花之地了,他哪天要是在路邊多看了旁人一眼,對方都會第一時間笑着關切道:“小公子當心腳下的路,莫要為了瞧人,不留心将腳崴了,屆時還未必是誰将你帶走。”
之後又在無數個夜間歡愉時福至心靈,一邊咬着他的肩頸一邊反問他:“你那時究竟為何看他?他當真如此好看?比我還好看麼?”
喬行硯越想越覺得有意思,竟還真有些想那人了。
林秋娘最終應了喬行硯的想法,将冠禮之日的華服定為了那件青邊素白紋案的,晚間派人将其送到了喬行硯院子裡。
夜間屋外仍舊刮着凜冽的寒風,文修敲門之後推開門,瞧見的是小公子正站在挂着華服的衣杆前摩挲着那衣袖一角。
“查到了?”喬行硯沒有回頭,隻在對方掩上房門後冷聲道。
“查到了。”文修如實禀報,“昨日未時有一脫手镖落至主公房門上,與那脫手镖一起的是一張字條。”
喬行硯回身,文修将那字條與脫手镖遞至他跟前,他接過,看到中間裂開一半的字條上寫的内容:喬氏長公子被扣押在鎮遠軍軍營。
“東西是在主公屋内的榻下找到的。”文修道,“當是已然瞧過了字條的内容。”
喬行硯蹙眉,又開始研究脫手镖的樣式。
文修見狀道:“屬下查過了,此脫手镖确出自鎮遠軍之手,上面刻着的乃是裴氏獨有的标記。”
喬行硯沉思片刻後,轉身走向桌案:“我書信一封,你将其與這兩樣一同送至品香閣一位叫蕭津的人手中。”
文修跟在對方後面,困惑道:“脫手镖和字條都送出去嗎?”
“對。”
“可這是唯一能證明長公子在鎮遠軍手中的證據,主公若發現東西不見後定然會起疑。”文修再次确認道。
“父親不會聲張,他隻會疑心朝中有人開始對他下手了,自此提高戒心。”不一會兒,喬行硯将寫好的書信遞到文修手中,鄭重道,“不論是與否,都将其與書信一起送至蕭津手中,要快。切記,隻能送到蕭津手中,莫要經旁人之手。”
“是。”言罷,文修帶着東西離開了他的屋子。
燭火映照之下,喬行硯蹙眉望着衣杆上挂着的華服,竟不知幾時才能收到裴歸渡的回信,亦不知冠禮之前是否還能見上一面。
離冠禮僅剩一日,如今請帖已發至京都各大世家,樂伎請的是京都城最好的,贊冠亦在喬懷衷誠意十足的登門拜訪下由左相許商君擔任,一切都準備就緒,隻待明日。
這日巳時,李管家突然來到了喬行硯的院中,說是宮裡的蘭妃娘娘依禮不能出宮到席他的冠禮,便派人送來了賀禮來。
起初他還納悶,為何蘭妃對他冠禮之事如此上心,又是玉镯又是華服的,如今甚至派人送禮至府中,倒真與他阿姐相處得好?
直到他行至廳堂,瞧見了那代為送禮之人。
喬行硯難得面上閃過一絲錯愕,随即見喬懷衷擡手為他引薦。
“裴将軍,這位便是喬某的幼子,喬行硯。”喬懷衷又看向喬行硯,“舟兒,還不快見過裴将軍。”
喬行硯面不改色,擡手作揖禮,将聲音放柔:“裴将軍。”
裴歸渡則是一改往日風流樣,正色沉聲道:“不必多禮。”
喬行硯擡頭看對方,就見對方仍在同喬懷衷說話,語氣神色都顯得有些陌生:“喬尚書,這些是蘭妃娘娘托我送來的賀禮,娘娘說她同公主相交甚歡,亦憐惜公主遠嫁不能陪同幼弟,便隻好将這些留下。可說是娘娘贈予,實則全部都是公主親自擇選的,其中大半是公主自己的金銀首飾。”
裴歸渡從袖口中取出一封信件遞至喬懷衷面前:“這是公主托我交給您的親筆書信,同金銀首飾一起,說是您倘若推脫不收,便将這封信交于您。”
喬懷衷聞言愣在了原地,思緒沒有緩過來,手卻已然接過了信件:“勞煩裴将軍了。”
“舉手之勞,喬尚書不必客氣。”裴歸渡正色道,轉而又看向一旁的喬行硯,從懷中又取出一封信件遞到他跟前,“小公子,公主在宮中十分挂念你,但礙于和親之日将至,所需準備事務繁多,隻能書以此信聊表挂念。”
喬行硯神色淡淡地接過:“多謝将軍。”
但很快,喬行硯又因對方于他接信時指尖刻意劃過自己手背時的觸感而瞪了對方一眼,随即将神色重回平淡。
交代清楚後裴歸渡同運送賀禮的侍從們一同離開了,喬懷衷說他大抵是軍中有要務在身,是以連多寒暄感謝的機會也不給,便頗為着急地離開了。
可喬行硯卻知,此刻那人雖然前腳方從喬府大門離開,後腳又該翻牆至喬府小公子的院中了。
是以喬行硯也以身體不适為由,不僅讓喬懷衷等人不要等他用膳,更是将自己院中的仆從全都遣散至其他院中了。
對于小公子遣散自己院中仆從這件事府中早已見怪不怪,大多時間都是因小公子需要靜養,心情煩悶時不喜聽任何聲響,是以也無人對此産生過多懷疑。
而那需要靜養的喬府小公子,卻是在推開自己房門走進來的那一刻就被人猛地一拉小臂壓到了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