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說哪有出嫁女來管娘家的事,奈何她是始興王妃,一家人敢怒不敢言,磨磨蹭蹭不情不願地出門。
等人走光了,張挽眼眶泛紅,開始吵嚷起來,“平時就讓你注意身體,你就是不聽,我才出去半年,身體怎麼就這樣了?你要是怪我沒來看你,也不必折騰自己的身體。”
張挽說着說着,再也憋不住眼淚痛哭起來。
張種對于她來說,早已是亦師亦父的親人,過往種種,那些教導指點,那些關心愛護,全都不是假的。
“好了别哭了,你小子也不嫌丢人,男兒有淚不輕彈。”
張挽抽抽噎噎地頂嘴,“隻是未到傷心處。”
張種費力地擡手想要拉住她,張挽見狀連忙主動握住他的手,粗糙的觸感讓心愈發柔軟,痛苦不堪。
“阿挽,老夫從未問過你,為何做官?”
這個問題若是之前問,張挽一定答不出來,而且還會想點子胡謅一番。
但經曆過尋陽赈災,看過民生多艱,看過百姓洋溢滿足的笑臉,她找到了做官的價值。
她握緊那雙蒼老的手,一字一句道。“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好!”張種激動地笑出聲,眸中滿是欣慰,“有你這樣的官是萬民之福祉。”
說着,他神色擔憂,“阿挽,你很好,隻一點你過于心軟,這是官場大忌,你要改,這也是老夫能教你的最後一課。”
“不,老師,你一定會好起來!”張挽淚流滿面,拼命搖頭。
張種苦口婆心,眼角沁出幾分濕意,許是今日耗費的心力太多,再開口時已有些喘不上氣來。
“人哪有不死的?阿挽,老夫求你件事,”他已無餘力,平息幾口氣後艱難說道,“老夫去後還望阿挽照顧照顧我這一大家子,老夫隻信你。”
張挽的心似被揪了一下,連着整個胸腔似被重石壓過,喘不過氣,“老師你休息休息,别再說話了。”
“阿挽,父母愛子非為報也,老夫就這些牽挂了,不求他們大富大貴,隻求平安,阿挽,答應老夫。”
許是回光返照,老人已不複之前精神,明亮的眸子逐漸變得黯淡,紅潤的面容也染上灰白的死氣,那雙蒼老的手仍舊覆在手背上,力度越來越輕。
張挽心中大恸,她連忙抓緊老人的手摩挲,“你好好的,我答應你。”
“老師!”
最後一絲光從那雙疲倦的眸中消逝,張挽似被抽取魂魄,隻剩下麻木流淚。
她魂不守舍地走出屋子,走到張洛華面前,似是想說什麼但總是開不了口,“阿姊。”
張洛華一怔,連忙推開她奔向屋中,緊接着裡面便傳來痛哭聲,其他人見此,也紛紛哭着湧進屋内。
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張種死時面容平和,不帶遺憾已算好的。
可人死不能複生啊!她再也不會見到他了。
張挽悲傷地攥緊拳頭,心像被剜了一塊,痛得全身血液都凝固了。
張種最終沒有挨過新年,一夜間,張府挂滿白綢。
張洛華身着缟衣,眸中血絲密布,她一邊吩咐管家張羅喪儀事宜,一邊核對置辦用度,一刻不歇。
陳叔陵陪在一旁,眸中是遮掩不住的心疼。
這些天,張洛華基本不怎麼入睡,哪怕小憩,也是片刻被噩夢驚醒,起身又将自己置身于家事中。
設靈座,安排下人報喪,一步步,一樁樁,井然有序,可她自己卻日漸消瘦,衣帶漸寬。
陳叔陵看在眼裡,卻知道勸說無用,他能做的隻是在粥涼時溫一溫,風起時擋在她身前。
“洛華,先吃點東西吧。”
張洛華搖頭,“我不餓,王爺先用膳吧。”
陳叔陵還想勸一勸,卻見張挽進屋,便朝他颔首,“張大人來了。你們聊,本王去看看靈堂可安排妥當。”
短短幾日,張洛華小臉瘦脫了形,整個人越發像那扶風弱柳,張挽的心又疼了一下。
“阿姊,保重身體。”
“嗯。”張洛華強打起精神,點點頭。
張挽攙扶着她坐下,思索一番後,開口道,“我知道再提此事阿姊會傷心,但還是忍不住想問問,離開前我見老師身體并未有異常,為何短短半年變得這麼差?”
“阿父身體本來就不好,前段時間不知怎得病情突然惡化,吐了幾口血就倒下了,找了許多大夫都隻說是血氣上湧導緻出血,上了年紀不注意身體都會有。”張洛華說着話聲音逐漸哽咽,她停住緩了緩,反問道,“阿父那晚跟你說了什麼?”
“阿姊可信我?”張挽握住她的手,眼神堅定,“若阿姊信我,老師喪禮後就讓張氏族人扶棺回吳郡安葬,老師想落葉歸根。”
她想了想又道,“回去後他們就在吳郡守孝,十年内不準回來。”
張洛華面帶疑色,“是阿父的意思嗎?”
張挽搖搖頭,“是我的意思。”
這十年間,隋朝鐵騎南下,她沒有把握能改變曆史,可既然已經答應老師,她總得護住張氏族人,避免他們卷入滅國風波。
張洛華見她神色不似作假,思慮片刻後不再追問,“阿父信你,我便信你,就這麼辦吧,族人那邊我去說。”
張挽唇角扯出一抹笑,将溫粥遞給她,“阿姊,以後若有事,隻管來找我。”
“好,”張洛華接過抿了幾口,她沒有同胞的兄弟姊妹,因為阿父喜愛,她也早已将張挽當成半個弟弟。
如今,她心裡總算有幾分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