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裴子骞說:“原來他緻謝。”
宋清瞪了下眼睛,意識到自己被套話,頓然悔恨交加。
扶額半晌,他忽然擡眼,似是找到新的交換條件:“你告訴我你做了什麼,我給你他的号碼。怎麼樣,這個條件夠可以吧?”
裴子骞卻看他一眼,換了話輪:“他隻是緻謝麼?”
宋清說:“不然呢。”
“那你為什麼走遠?”
宋清聞言皺眉:“我走遠接電話啊。你不是不接嗎,我難道晾着他?現在倒是問上我。真想不通你們這些人都在糾結些什麼,對方的電話都打上門了還講沒可能戀愛,非要錯過了才……”
說着他逐漸停下,因為裴子骞的表情明顯陰了許多,整個人的氣場看起來不是很美妙。
宋清立馬很有敏感度地轉換話題:“OK我剛剛講到哪裡?對,壞消息——”
對方卻忽然起身。
他的眉眼間有暗色,俯身從黑色大衣中取出一盒煙,頭也沒側地對宋清說:“上飛機再說。”
宋清就看着他那修長的指尖抽出一根煙,含在唇上,朝吸煙點走去。
待他再度回來時,果真已經開始登機。
落座後,宋清看了眼他的手指。
“你這煙越戒越短命啊。”
本是有意活躍氣氛的調侃,誰料對方并沒有笑,隻是說:“活那麼長幹什麼。”
宋清實在看不明白,隻能評價一詞:“悲觀。”
接着他取出一份文件遞出。
“行了,那就談項目吧。不好的消息是成本問題,那邊的報價不低,德國市場我做過調查,這個産品的需求量并不大,你知道馬術本來就沒有那麼普及,何況遇到這類問題時,當下更多人的選擇是将馬安樂死……”
裴子骞打斷:“利潤問題并不需要你多做擔心,這個項目是我的私隐,與Oneiro無關。”
“我不是以Oneiro為出發點和你讨論,”宋清說,“算了。總之你自己看着辦。”
他将文件丢到裴子骞桌上,少見的沒有耐心。裴子骞也沒在意,隻伸出手取起文件,骨節分明的手指緩慢翻閱。
這個項目是回國前夕他交由宋清主導,内容聚焦動物假肢,主要對象是受傷的馬匹。
其實宋清所說并沒有錯,不止德國,馬術在全球範圍上講都不算普及。
即使賽馬已經是曆史最悠久的運動之一,傷馬的治療以及後續痊愈、保養依舊關注度不高。馬的生理結構特殊,腿部受傷後治療難度很大,因此面臨這個問題時,大多數馬主的處理方式都是進行安樂死,以避免浪費過多經濟成本。
裴子骞也曾面臨這樣的問題。
大概四年前的春天,他正在準備天空球的那場工業展會,為此往返國内與德數次。
期間他翻出曾經在陽市的那張舊電話卡,慶幸的是接近一年未使用的号碼并未被回收,在新手機上充值話費後還能使用。展會開始的前一天,他剛從國内回到慕尼黑,躺在宿舍裡預備一覺睡到第二日晨,然而半夜時分,那部裝有國内手機卡的電話響了。
即使是公寓式宿舍,半夜鈴聲響起也會害怕打擾其他房間的同學,裴子骞起身從背包底部翻出手機,按下接通。
電話那邊自稱是馬場,詢問他是否在他們那裡購入過一匹馬。剛經曆長時間飛行加之被打斷的一場睡眠,裴子骞隻想自己連馬術都不會,怎麼可能買馬,隻當又是什麼殺豬盤,當即就想挂斷電話。
這時卻聽那邊說:
“您的馬今天病情加重,我們是來向确認最後一次,是否真的決定将藍調進行人道處理。”
裴子骞立時怔愣一瞬,問:“藍調?”
對方稱是。
裴子骞并不清楚這通電話怎麼會打到自己這裡,但他清楚馬主是誰。
詢問後才知道,原來藍調在一個月前腿部意外受傷,而馬主決定放棄治療,選擇人道處理。
電話結尾他告知對方這匹馬并非他所有,但如若馬主真的選擇安樂死這種極端選項,他願意将馬購為己有進行治療。馬場就答這件事情他們不能決定,但可以給他馬主的聯系方式。
裴子骞握着電話沉默幾秒,說:“不用,麻煩你們代我聯系。無論對方開價多少我都接受,但有一點,希望不要向他透露我的任何信息。”
馬場聞言有些為難,裴子骞稱可以給出二十個點的中介費,隻要辦成這件事情。這之後,不到一周他便接到電話,被告知已完成交易。
後來裴子骞從歐洲找過最頂尖的獸醫回到陽市。
到馬場的第一天,近郊的天空一片湛藍,見到藍調的那刻他有些恍惚。
其實在他的記憶裡,已經不能記清這匹馬的種類或是特征,隻知道它是一匹黑馬,尤其一雙眼睛烏黑純粹。他靠近時,它正站在最裡一側的馬廄中,背後就是綠茵和藍天,面對他的走近而輕輕低頭,鼻背上那一點白色的毛發就随着動作下垂。獸醫講這是積極信号,或許他可以試着撫摸它。
裴子骞就擡手,輕輕觸碰到它黑色的鬃毛,果然藍調沒有反抗。
感受着手心傳來的觸感,裴子骞第一次有想要學習馬術的沖動。他想這分明是一匹黑馬,為什麼要給它取名為藍調,名字是否合适分明當初就能看清,怎麼又等到如今才反應過來。
他想原來那個人真的那麼狠心,不想要的東西,真的就可以随手抛棄。
其實回國前裴子骞最無法放下的事情,并非高考前後的斷聯,也非法院的對視,而是藍調曾有可能經曆的人道處理。
他知道負債并不能影響鄭懷遠的生活,就像流水千萬上億的人往往有着常人無法想象的債務,隻要有鄭懷遠在,卞皎絕不會缺少為藍調治療的錢,可對方卻還是狠心選擇安樂死這條路,為此,他一度在心中說恨。
直到慈善晚會那晚意外相遇,一條隐縫被撕裂,卞皎的五年時光終于得以觸碰,他才得知鄭懷遠早已腦梗入院的消息。
這個消息可以代表很多。
比如或許對方并非不想醫治藍調的病,而是根本無法出手,又比如在他痛苦的時候,對方也沒能如他想象的過得有多麼暢快,再比如他與卞皎之間,也許真的沒有那麼深不可填的嫌隙,也許一切還有得聊,有得揭開。
但,五年時間過去,連金湖邊都修建了一條商業街,小巷的自建房區也早已在不知什麼時候被拆遷了一大半。一切歲月流逝的痕迹都在告訴他,直線不過曾經交叉,再放不下也應該放下,你的難題并不屬于對方,故事的終點就該是互不虧欠。
所以當宋清在候機廳裡詢問結局時,裴子骞沒有回答。
事到如今,他才意識到自己苦苦追尋的原來一直都不是真正想要的解脫。
他并不想要故事真相,也不想要有始有終。
他的固執不過是給自己一個拒絕遺忘的理由,至少沒有解開的誤會或許還能在對方心裡留下那麼一抹如同煙點大小的創痛,就算無疾而終也好過真正走向終點。但倘若一切解開,那他就真的沒有立場再與對方談論過往、談論感情。
他不過變成人生中最普通的一段過去存在于對方記憶之中,代名詞是簡單的四字成語,也許是咎由自取,也許是兩不相欠。
可他又能改變什麼?
該死的存在主義者說人注定自由,因此對自己的選擇具有絕對責任。
也許這句話在講什麼更大的東西,但再大又能大到哪裡去?裴子骞隻知道在與卞皎的這場選擇之中,說出咎由自取的是他,說出兩不相欠的也是他。
在此之後,他最多隻能為對方處理一些最簡單的事情,比如輿論,比如熱搜,或許偶爾幸運一點,能像今次這樣赢來一句代為轉告的道謝,但也僅僅是代為轉告。
僅僅是以最安全的距離,向他遙遠道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