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裴子骞高考結束,搬離陳素忠家,後來一共往他賬戶中彙過兩次款,金額都不菲。這次見面,陳素忠毫無預料,五年來他的生活改變太多,多年未有生育的妻子在裴子骞走後不久竟然懷孕,一年後誕下一子,生活重擔重新壓在身上,他頹廢多年的意志終于重燃,年初時托關系到政府部門當司機。
因此在裴子骞剛從後座上車時,他粗略一晃,并未将腦海中的那抹記憶與眼前的身影對上号。
“小骞,大伯好多年沒有見你。”車裡隻有兩人,陳素忠沉默許久才終于開口:“你現在工作怎麼樣?”
裴子骞沒有睜眼,不知道在想什麼。
良久後,他答:“還好。”
“是嗎?那大伯就放心了,”陳素忠說,“也是,你從陽市離開實在太久,我第一眼隻覺得像,但沒敢認,這麼些年我們隻知道你在國外,也不知道究竟是在哪裡。你看,大伯現在在開車,剛入職兩個月,你在做什麼……”
裴子骞靜靜坐在後座,對他的一切話題都沒有反應。隻是在他那帶着拙劣打探技巧的問題抛過來後,忽然開口:“我們真的需要這麼聊天嗎?”
他似乎決定不再容忍,雖然距離見到陳素忠不過一刻不到,但他的退讓好像在某個更早的時刻就已積累,直到此刻潰堤。
“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的樣子,不累麼?”
陳素忠怔愣。
他從後視鏡中看這個曾經的子侄,對方的頂側僅開了一盞閱讀燈,雙唇像多年前一樣抿緊,歲月的痕迹将他雕刻得更加成熟,卻也更加無法靠近。
恍惚間他好像回到五年前那個夏夜,早已決心被掩埋腐爛的過錯輕易就被抛開塵土。
“小骞,大伯知道自己做錯。”陳素忠的手重新扶上方向盤,也許是一整天的疲憊使他無力再辯解,又或許是這件事本身就沒有任何疑窦,他把頭埋進支起的雙臂之間,終于落下五年來沒有任何機會釋放的眼淚。
“我真的知道,真的錯了,可是人死不能複生,我能改變什麼……”
裴子骞的眼睛終于睜開,借着窗外凜白的月色,他的目光落在主駕那個側影上,沒有絲毫動容。
“我不是來聽你哭訴。”他說:“你說的确實沒錯,改變是在結果發生前,即使你現在掉再多眼淚,一切也無濟于事。”
拉開車門,金湖夜風徐徐而來,他望了一眼半空,彎月好像永恒懸挂。
轉身,裴子骞對着洞開的車窗,他想這可能是與對方此生最後一句:
“明天你不用來接送,我會通知換人。”
遠處湖畔,兩位助理站在柳樹下閑聊。
宋清蹲在路邊抽煙,看見裴子骞來後沒有過問方才的插曲,隻是指了指身後。
“Chan,我知道你為什麼要住金湖區了。”
他的身後,巨大的湖面如同夜鏡,映照一輪皎潔彎月,幽深得仿佛囊括世間所有暗藍。湖畔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盞路燈,更遠處的岸邊還有好幾家酒館與咖啡廳,不過或許是近郊的緣故,隻是亮燈,少有人煙。
一位助理用煙點了下遠處一棟建築:“再多點人,不就活脫脫的小外灘嗎。”
宋清倒是笑了:“這就差得遠了,你小子還挺會挑老闆愛聽的話講。”
裴子骞似乎也被說笑。他脫下外套搭在臂彎,跨上一步台階到湖岸邊,似乎在眺望湖對岸的那幾家亮燈的店面,一陣這時湖風吹過,他的發絲耷下,輕輕閉上眼。
“以前,金湖沒有這些。”
金湖就是金湖。有蘆葦,有柳樹,有月亮,有任何一顆湖泊該有的綠,該有的藍,也許五年過去,什麼都在變,但金湖永遠在這裡不變——
不,不對。
其實金湖也有變。
六年前他第一次到這片湖畔,那時區域剛剛被開發成高檔住宅區,人迹比此刻還要稀少,唯有西伯利亞遷徙而來的紅嘴鷗偶爾停留在倒映天藍的金秋。
那時金湖,尚還孤獨透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