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歲這年,卞皎認識了裴子骞。
第一次見面已記不清是什麼時候,連同第二次、第三次,都記不清。總之在卞皎充滿噪點的高中時代記憶裡,裴子骞的身影永遠存在,從不甚模糊一點一點變得清晰。
“我們真正認識,其實起于我的父親。”卞皎主動地省略掉一些細節:“他高中時家境不如現在,我也并不知道他怎麼會和現在的鵬遠集團有關系,總之那時他假裝大學生去應聘家教,巧合一般遇上老鄭,于是來補習我物理。我可以事先告訴你一點,那就是我這個故事真的很無聊,很枯燥,其實說到底,不過是動情又分開。”
方岑似乎無法一時間接受這樣的聯系:“你和裴子骞曾經……”
“是的。不過我們一開始和所有男生一樣,僅僅是朋友。”
那麼一切從什麼時候轉變?
卞皎不知道,他隻能本能地從記憶中挑選出最有可能的一個時間。
“高二上學期,老鄭承諾如果我的成績進步,就給我買一匹盎格魯馬,在裴子骞的幫助下,我得到了這匹馬。我記得買馬那一天風很大,天是非常首都的那一種灰藍色,那天老鄭出差,是裴子骞和我一起,我們給馬取了一個名字,叫做藍調。”
他與裴子骞,其實一開始并不怎麼合得來。
裴子骞少言寡語,好像很讨厭世界上一切吵鬧的事物和環境,卞皎覺得這是和對方前幾次見面時自己無法得到好臉相待的原因。甚至在初次授課的中秋假期返校後,卞皎在樓道裡遇見裴子骞時同對方招手,對方卻隻看他一眼,然後目光很平淡的掃過,仿佛從未認識。
卞皎其實很不高興。他想自己并未哪裡惹到裴子骞,對方枯燥的物理課他一次沒有打瞌睡地認真在聽,就連冒充大學生這個行為,他也并未揭穿,甚至替對方打過幾次掩護。
于是下午放學後,他在一條巷子裡叫住裴子骞。
靜靜聽完他的接連問句,裴子骞沒有任何回避,隻說他在學校裡沒有朋友。
“好奇怪的話,是不是?我現在才反應過來,他說他在學校裡沒有朋友的意思也許是,學校裡的任何一個人,他都不會與之交朋友。但當時的我偏生不是這麼理解的。”
落日西斜,天邊有一片火燒的雲,紅色日光側灑在裴子骞側顔,他的眉眼一如既往淡薄疏離,卞皎緊皺的眉卻慢慢松開。
“你在學校裡沒有朋友?”他唇角的笑忍不住浮起,“那是不是我在校外就能找你玩了,太好了,我還不知道可以分場合來改變交友狀态。”
多麼傻的問句,但卻不能說卞皎遲鈍。他是真的不覺得裴子骞不想和自己交友,畢竟幾天前的中秋,他們還一起去遊園會玩過一整個下午。
對于他的問句,裴子骞隻沉默一陣,然後答:“和我做朋友并不有趣。”
接着便轉身就走。
“他沒有正面回答我的話,我其實不知道他究竟是什麼意思,但是我想,他總不至于是拒絕,畢竟接下來的每周周六上午我們都得見面,拒絕和我交友,氛圍一定會變得很怪。還好,他确實沒有拒絕,後來的每一次我約他出去玩,他都同意了,但我一共也沒有約過幾次。那時候,我剛轉學到陽市,沒有什麼朋友,我爸又經常不在家,房子很大但很空。我隻是想,如果裴子骞能算我朋友的話,那我至少能有一個一起吃飯的人。我以前最讨厭一個人吃飯。”
說到這裡,卞皎深呼吸一口氣:“我從未系統地回憶過這些,現在想起來,我真的很惹人讨厭。”
方岑說:“你不必在回憶中鞭笞自己。”
“你也不必安慰我,其實我早就意識到自己很讨厭了。我是不是沒有告訴過你,不止在陽市,從小到大,我其實都沒有什麼朋友。”卞皎說:“小時候,我在蘇市念小學,住在我親生父親祖宅裡,跟着祖母長大,但我卻從來沒有見過這位父親。”
自懂事起,卞皎就從未叫出“爸爸”這兩個簡單音節。唯一能聽到這個詞語的地方,一個在祖母口中,一個在鄰裡的孩子嘴裡。
“長大之後我才知道,原來父母離異并不是什麼稀罕的事,但大多發生在孩子懂事後。至少七八歲的年紀,還是有很多孩子擁有完整的爸爸媽媽。因此,沒有爸爸的我那時候似乎屬于不正常群體,還有小孩不知道從哪裡學來的話,對我說我媽是黃臉婆,是掃把星,留不住老公,帶得把家裡的錢全部敗光,還不讓兒子跟爸爸姓。”卞皎說到這裡,很認真地停頓了一下:“我從小就和人打架到大,每一次傍晚回家前衣服上都會出現各種劃痕或者泥土,那時候我并不知道他們說的話是什麼意思,其實直到現在我都很疑惑。我的母親明明很漂亮,他們也不是沒有眼睛,怎麼會用那樣的字眼形容她。”
方岑說:“我雖然沒有見過阿姨,但相信她絕不可能不漂亮。”
單是從卞皎的面孔,他就能斷定這一點。
“和你講我媽,可能不好。”卞皎沒有忘記方岑與鄭懷遠前妻的關系,他說:“但是我想如果要告訴你事情的原委,那這就是無法繞開的一點。”
也許是小時候的經曆一直萦繞内心,卞皎後來很排斥與一個團體中的人交好,每一個人都或多或少會有一些童年創傷,這并不是什麼特殊的事情。他想自己與裴子骞其實并非完全沒有共同點,在他聽見裴子骞說出我在學校裡面沒有朋友時,第一時間最想做出的反應竟然是同對方大叫說,太好了,我也是。
所以後來鄭懷遠出差頻次以一種近乎詭異的折線上升時,卞皎能想到陪同自己一起去買下那匹昂格魯馬的人,就隻有裴子骞。
“我們到了馬場才了解,老鄭早在給我做出承諾的後一天就付過錢,其實我早已經擁有那匹黑馬很久很久,隻是自己并不知道。裴子骞沒有學過馬術,我不想他一個人在旁邊等我,那一天就沒有騎,隻在馬廄裡和他一起想要給它取什麼名字。我其實已經想了很多天,一連說了好幾個,都不對,直到裴子骞說,叫藍調怎麼樣,今天的天雖然不算藍,但于現在日落時分難得放晴,其實已經足夠。現在想來,他好像一直有這種魔力,輕易不發言,但隻要一說話,就能讓我的任何混亂變成明朗。
“我剛剛有沒有同你講,這是寒假出完成績的第一天?這天是一個周一,很奇怪,我平時在假期是不會記星期幾的,但那一天就是記得。可能是因為我知道裴子骞在寒假有兼職,隻有周六下午休息,那個周一,是他請假陪我去的。結束後我說既然耽擱了他的兼職,就要請他一起吃頓大餐彌補,他卻說不用,在外面吃飯并不合算,于是我們一起去江邊的水産市場買了四斤的小龍蝦。其實那時候是冬天,小龍蝦并不應季,但是我們最後竟然吃得大汗淋漓。那一天是我第一次去到他家。”
裴子骞的家隐在陽市一個角落,卞皎後來才知道那塊地方被叫做陽市最後的貧民區,叫了很多年的要拆遷,甚至有過人來量各種數據,但最後還是沒有商談合約。
講到這裡,卞皎頓了一下,似乎有幾秒的愣神。
方岑随着他的視線看去,就看見路燈下那簇灌叢竟然動了起來,枝葉翻飛,明顯是車外已然刮起夜風。忽然他聽卞皎再度開口,如果拿儀器測量,可以得出卞皎的聲音比方才要輕許多分貝。
“如果我知道這一天會有多重要,知道後面會發生什麼,我絕對不會說要吃小龍蝦。現在想一想,那一天的最後真的不算體面。”
窗戶縫隙透進一絲冷風,方岑在這時才意識到原來卞皎今夜也喝了酒。也許并未飲多,他的面頰不見霞色,挾在流動空氣之中,連酒精的氣味都是極其清淡。他在此刻無言,對話再次陷入停頓。
方岑将他的沉默當作斟酌:“不甚體面的事,我想沒有人願意談。其實你今天能告訴我這麼多,已經足夠。”
“不,”卞皎回過頭,“我并不是不願意說。”
他的眸輕輕垂下又擡起,接着路燈的光線,方岑看見他的眼底閃過一絲困惑,或者更準确一些不如說是迷茫。
“我隻是忽然意識到,好像真正的事實,并不如我記憶中的那樣順其自然。”
人的大腦天然會美化回憶。
幾年前,卞皎在傳媒大學修過一門新聞心理學課程,這門課最後取得了九十八分的成績,但如大學中的每一門課程,他已不能記清當初教授這門枯燥理論課的老師姓名,但卻記得某一天乏困的午後第一節課。階梯教室中沒有幾個同學,台上教授慣例不點名,也沒有開場白,隻拿起一隻粉筆寫下闆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