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這話,張居正心中疑窦生起,面色微愠,眼眸中浮動着莫測的光暈。
他盡量放輕了音量,蹙眉道:“我能問問理由嗎?為何他們的香囊能留,我的不能留?”
黛玉沒想到他還會追問這點子小事,一時編不出什麼理由,支吾了半晌,才紅着臉低頭道:“我前兒偶爾讀到張祜《洞房燕》,才知道古人寄情雙燕,因其有栖巢并宿之意,更何況雙白燕喻白頭相思。我一個小孩子送你這個,很不合适……”
聽了小姑娘含羞帶怯又一本正經的解釋,張居正先是發怔,後來撐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屈指在她額上敲了個栗子,“小丫頭整日裡胡思亂想什麼!你懂什麼是寄情,什麼是相思?若繡兩隻王八祝我獨占鳌頭,是不是還疑心咱們鳌鳴鼈應?”
“二哥哥,你快别臊我了……”黛玉央聲求了一句,抓起石凳上的香囊,轉身飛也似地鑽進屋中。
張居正眯眼兒望了望滿天紅霞,好似紅彤彤的孩兒面,他負手在後,一路悶聲低笑,晃悠悠地走出了顧府。
黛玉進了卧室,抄起針線笸籮裡的剪刀,三兩下将香囊給鉸了。
“诶,姑娘,這香囊好好的,你做什麼剪了它!”紫鵑忙趕過來問。
從前隻知道姑娘生寶玉的氣時,有剪過香袋兒出火。
這會子她都把寶玉忘得一幹二淨了,又是鬧得哪一出?
黛玉撂下剪子,捂着臉又愧又歎。
天知道,她為了拿回這個勞什子,扯了些什麼糟爛理由。
“姑娘,莫非是張解元冒犯了你,你賭氣才鉸了香袋兒?”
黛玉垂眸,輕輕搖了搖頭,解釋道:“若我那天沒病倒,這香袋兒大概就不會送出去了。杏林春燕的寓意雖好,可是寫過兩首《杏林春燕》的詩人過得不好。
那位才華橫溢的詩人,曾經也是大名鼎鼎的解元郎,可他青年喪父,不久親人相繼病殁。又因科場案蒙冤被革功名,永禁仕途。
中年還曾險些瘧疾瀕死,又被謀逆藩王納入麾下,未免受牽連,隻得裝瘋逃離。
因為他的一生太過悲痛,受盡苦楚,我擔心用了這個圖景,會害張二哥落第。”
“這個解元也着實太命苦了些,一身才華不得施展,親人又接連離喪……”紫鵑歎了一口氣,“那這個解元後來又怎麼樣了呢?”
黛玉悲聲道:“他後來鬻畫為生,貧病交加,潦倒而終。他就是表舅從前的好友,大才子唐寅。”
一抹斜陽穿過少年的肩頭,灑在窗棂的回雲紋上,逶迤出波動的碎金,映照着女孩兒悲天憫人的面容。
張居正不是有意偷聽的,隻是出門之時遇見有賣栗粉糕的,想着林妹妹愛吃,就買了些送過來。
幸好他回來了,聽到了正确的答案,才知道林妹妹待他用心良苦。
他素來運道好,并不是命運多舛的唐伯虎。杏花開時,瓊林宴上,一定會有自己一席之位。
“話說回來,姑娘你也太小心過餘了,杏林春燕又不隻許給了唐解元使。還有藥鋪貼着杏林春燕的畫呢。”
紫鵑笑黛玉緊張過頭了,勸解道:“張解元聰明又不輕狂,勤慎恭肅,舅老爺次次都誇他文章寫得好,他一定會高中的。”
聽她這麼一說,黛玉也覺得自己将香囊讨要回來,再剪碎的行為,可笑至極。
望着一桌子的碎布頭,瞬間又後悔心疼起來,幽幽歎了一口氣。
回過頭來,就聽紫鵑“咦”了一聲。
“窗台上怎麼擱着一包栗粉糕?誰送來的?”
晴雯捧着一個什錦攢心盒子進來,說:“是張解元送的,剛才還吩咐我拿個盒子來收好,怎麼人就不見了。”
黛玉不覺紅了臉,自己方才與紫鵑的對話,必是被二哥給聽去了。
真是白丢了一回臉……
展眼到了二月底,正是春和景明的時候,天氣一天比一天好,顧府的青籬花圃裡,薔薇滿開,蜂萦蝶繞,院外更是柳綠莺飛,杏暖燕歸。
顧璘下值時,帶了一張粉箋給黛玉。
“夏學士家的小姐邀你三月初二去西涯賞花。我讓劉嬷嬷給你做幾身新衣服,再打些時興的钗環,屆時你就帶着丫鬟去玩吧。”
“多謝表舅了,我正想出去玩呢!”黛玉接下帖子道了謝,表現出興緻盎然的樣子。
想她一個初來乍到的小姑娘,哪裡能得武英殿大學士夏言家千金的請帖,必是表舅怕她在家悶得慌,厚顔低聲替她讨來的。真是難為他老人家費心了。
此時的夏言,已經入閣參與機務,明年就會是内閣首輔了,仕途可謂如日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