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時兩人整裝回來,都裹着披風,一人持一卷書,老實圍坐在屋中圓桌旁。
腳下籠的炭火盆,時不時火星濺起,紅泥爐上又換了紫砂鍋,裡頭煮着軟糯椒香的芋艿,鍋蓋上烘着幾塊熱黍糕,清甜的味道彌散開來。
顧璘呷了一口綠蟻酒,惬意地慢慢在唇舌間品咂,面龐浮起一層紅光。
“方才鳴鈴走遞,陛下又下旨召張孚敬正月起複入閣了。若他身體還撐得住就好了。
小友研讀邸報日久,認為張學士是谄媚之徒,還是匡正之士呢?”
黛玉從戗金攢心盒中拈起一枚榧子,輕輕掰開,心想:這位張孚敬,原名張璁,為避嘉靖帝朱厚熜之諱,特改名孚敬。
當初嘉靖帝議大禮時,張孚敬力折廷臣,奉迎帝意,最後累進為首輔,很難說他沒有媚上投機之心。
但張孚敬的為政舉措,可以說開辟了大明革故鼎新的先河。而後來張居正的江陵新政,基本繼承與發揚了張孚敬的做法。
隻見少年合上書本,沉心細思,夜風穿廊而來,吹起他柔藍棉袍的一角,腰間五色絲縧與炭盆中火舌糾纏,若即若離。
思慮定,張居正拱手答道:“張學士剛毅果決,力革積弊,實社稷棟梁,非阿谀之徒。
他在朝堂整饬綱紀,奪宦官權柄。在地方抑豪強興文教,清勳戚莊田。
張學士一心奉公,慷慨任事,不避嫌怨。為吾輩之榜樣,居正若為官,必承其脈而光大之。”
“好,當為小友這份丹心,浮一大白。”顧璘提起錫壺,親自為張居正斟了一杯,“你不必多飲,淺嘗一口吧。”
清泠泠的酒水,注入小酒盅中,晃出綠蟻浮沫。
四圍遍懸的紗燈輕輕搖曳,光影流溢間,照得少年白如新雪的側顔,潋滟生輝。
紅唇銜住酒盅,脖子一揚,冷涼微辣的酒沖入喉中,陌生的爽勁,刺激着喉管,迫使他眼角飛紅,強忍了一陣,才壓抑住了咳嗽之意。
“好!”顧璘撫掌一笑。
燈火煙光,在少年眉目間流轉,映着俊顔绯紅,恍若朝霞流照,教人挪不開眼。
他帶着一絲朦胧醉意,偏頭向她眉眼含笑,盡顯醉眼看花的幽慵。
那有情若笑的眼眸,讓黛玉一時恍然,心頭隐隐泛起一縷惆怅,夢呓似地低喃:“寶玉,别喝冷酒……”
張居正眼睫一閃,笑意微凝,又很快斂起眸中的疑惑,仿若未聞一般,繼續與顧璘談笑。
轉眼到了二更天,劉嬷嬷端了熱騰騰的福壽湯上來。
裡頭有紅棗、建蓮、荸荠、野菱四樣,合而煮之,取意“洪福齊天”。
黛玉端起纏枝蓮紋碗,用銀湯匙舀了一口淺嘗,不由蹙眉,也不知劉嬷嬷加了多少糖,甜到牙疼。
顧璘卻很嗜甜,吃得開懷,又勸她多吃一點,好迎春接福。
所以不能不吃,黛玉隻得慢慢舀來慢慢抿,時不時擡頭與表舅說話,低下頭來又隐隐皺眉咋舌,眼角餘光瞥向他腳下的漱盂。
嗯,手臂短了點,不太好折進去……
又聽到張居正問:“顧大人,您可知明年戊戌科會試主考官是哪位大人?”
顧璘撚須思忖道:“這個陛下還未拟定,我想也許是未齋公顧尚書吧。他是弘治十八年的狀元,雖與我是鄉誼,同姓卻不同宗,平素也沒有往來。
話說來,顧未齋在翰林院做掌院學士那會子,卻是林姐兒父親的座師呢!”
“嗯?”黛玉将碗擱在桌上,疑惑道:“真的麼?顧未齋莫非就是吏部尚書顧鼎臣!”
顧璘出身金陵望族人家,顧鼎臣卻是商人的妾生子,身份有别,因此二人雖是同鄉,但交際圈子、仕途軌迹全然不同。
“正是他呢!”顧璘劍指點在了圈椅扶手上。
舅甥倆談話間,少年衣袖掠過桌面,黛玉唇齒間濃膩的甜意還未散去,手邊的湯碗,卻在柔藍袖管的遮掩下忽然不見。
取而代之的是,一隻空碗晃蕩着銀匙子,被溫熱的掌心推了過來。
顧璘眯眼兒渳了一口酒,喉結滾動着,已是微醺半醉。
黛玉回眸,神色微詫,卻見張居正不動聲地捧着她的碗,銀匙輕響,慢條斯理地将那一碗甜到齁的福壽湯吃完了。
兩隻空碗并在一起,銀匙交疊,少年起身默默拿起書卷,在燈下漫步念誦,黛玉走到窗邊燭台下,拿銅簽子剔亮了燭光,對着颀長的身影輕聲道:“多謝。”
少年淡淡“唔”了一聲,将書卷負在背後走了兩步,又兜轉回來,燈影虛浮在他臉上,讓人看不清神色。
黛玉正要離開,忽聽到他問:“此鄉無寶玉,關心向誰語?”